牛皮帐篷里,大排筵宴,天子坐在正中央的长椅上,两边则是两位贵妃娘娘相伴,不过都是单独的座位,这是因为要想在正式场合与天子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则必须是皇后不可,两位娘娘虽然尊贵无二,却也差着那么一条不可僭越的红线。
谁要越过这条红线,别说礼部官员了,宋承乾与宋泰这两兄弟就不可能同意。
两边依次排开,座次与昨晚基本相同,区别只在于将太子与太子妃及皇长孙这一家子安排在了一起,并且都变成了单独的座位与餐桌,互相都隔着一段距离,而在门口的空地上,有一队士兵正在依次清点着诸位皇子带回的猎物。
不多时,便有一名气质彪悍,身高体壮的士兵大踏步走上前,单膝杵地,向天子禀报道:“启禀陛下,臣已清点完毕!”
宋泽雨一抬手。
“报来!”
那人立马道:“是!臣已点明,齐王殿下共狩野兔二十一只,云雀十五只,百灵鸟十只,赤狐两只,麂子一只!”
宋泽雨一边听,一手捻须,微微颔首,显然对这个战果是极为满意的。
别看宋齐光这一行六人,个个装备精良,而且还带上了搜寻猎物的猎犬,可狩猎远不是纸上谈来这么简单,这可是纯纯的技术活儿,再者里外不过几个时辰,能狩来这么多猎物,显然平日里就是勤加练习过的,所有哪怕是在天子这个过来人的严苛标准中,也绝对可称满意。
底下“打劫”了宋玄彬与宋和的宋承乾原本还对自己满怀信心,可在听到了这一连串的数字后,顿时也不淡定了,甚至都有些坐立不安。
不过,让宋承乾稍稍安心的是,对于宋齐光的优秀表现,宋泽雨并未夸赞什么,而是一伸手,又朝底下问道:“乾儿的猎物多少,可清点完了?”
此言一出,帐篷外一名一直在等待传召的士兵赶紧走上前,与前一位同僚一般,单膝跪地,叉手行礼后,朗声道:“回禀陛下,太子殿下共狩野兔十九只,百灵鸟十三只,云雀十二只,猫头鹰两只,银狐一只。”
宋泽雨听到最后,眼睛一亮,直接坐直了身子,催促道:“哦?快将银狐呈上来。”
宋泽雨的外在变化完全落在堂下众人的眼中,众人神色各异,而惊喜的宋承乾则是立马站起身来,快步跑了出去,甚至推开了想要代劳的士兵,自己提起那只死去多时的银狐走上前,双手托着,直接呈到了天子面前的桌子上,连声音也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父皇,银狐在此!”
宋泽雨瞧了那银狐几眼后,便抚掌赞道:“这银狐可不好找,尤其狐皮最忌破损,这一箭的位置可谓恰到好处,若是细心取下,放到外面,可顶普通人家一个冬天的口粮了,不错,着实不错!”
宋承乾在这名利场待了二十余年,哪怕后来沉溺酒色,但脑子依旧灵光,一听这话,立马喊道:“待明日,儿臣再多狩上几只,定要为父皇做件新披风!”
宋泽雨面露笑意,“活像”一个慈祥的老父亲。
“难得你有孝心,不过呀,依朕看,做条脖领,也足以御寒了,还有,也莫送给朕了,去年的衣裳都还能穿,还是待回京后,你亲自送去张先生的府上吧。”
能让宋泽雨称一声“先生”的,自然只有张清正。
宋承乾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故而立马喜不自胜地答应道:“儿臣,领命!”
宋泽雨挥挥手,宋承乾赶紧退了下去,而那只银狐也被白朝恩喊手下内侍先取走,赶紧拿去处理了,毕竟这狐狸已经死了,放久了自然不行,另外狐狸有独特的臭腺,如非专门的人来弄,不但容易划破皮,影响品质,还容易让毛皮沾上去不掉的骚臭,那这好好的一张狐皮,也就等于废了。
“彬儿呢,可有收获?”
眼看天子似乎直接略过了宋齐光,宋欢当即便想站出来为二哥鸣不平,结果对面的宋良却抢在他之前突然开口道:“大哥果然厉害,仅一日,便有如此多的收获,着实让弟弟羡慕得紧呀!”
看来,天子的态度,连一向谋定而后动的宋良也忍不住了,再看宋承乾,他哪儿听不出宋良的潜台词,当即冷笑道:“呵呵,七弟若有兴趣,明日不妨与哥哥一起,哥哥也好教教你!”
最后七个字,宋承乾故意加重了语气,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宋良自是不惧,只是摇摇头,道:“算了,小弟愚笨,怕是再学上十年,也没大哥这偷梁换柱的本事呢。”
宋承乾脸色一变,正要呵斥宋良,却见宋泽雨突然一拍桌子,沉声道:“好了!彬儿呢?”
宋玄彬这时也离开了座位,站了出来,一拱手,不卑不亢地道:“回禀父皇,儿臣无能,空走一日,并无所获。”
宋泽雨眉头一皱。
“哦?”
最后还是德妃娘娘这“饱经厮杀”的女人反应最快,立马替宋玄彬辩解道:“彬儿自小性情仁厚,一向不喜造杀业,再者,这秋狝本就是娱乐之事,杀伤过多,恐碍天合。”
一句话,不但将自己儿子无功而返的尴尬化解,更将一个仁德的名号抛给他,贬低了其他人的努力,不过她这厢话音刚落,那边坐在天子左手下方的宋景隆便用稚嫩的童音喊道:“不对,皇奶奶说得不对。”
宋泽雨眉毛一挑,又是惊讶,又是高兴,与对儿子们时的威严不同,对这个亲孙子,他却是慈祥无比。
“哦?景隆来给皇爷爷说说,皇奶奶哪里说得不对呀?”
唐婉正想站起来,将此事搪塞过去,却冷不丁想到了江先生昨晚嘱咐的,竟闭上了嘴。
只见宋景隆站起身后,先是学着大人们一样,行了个稍显笨拙的揖礼,然后才道:“书上说,仁德对应的,是残暴,我听父亲说,皇爷爷原来是大将军,杀了很多很多人,难道,皇爷爷是残暴的吗?可父亲又告诉我,九州是因皇爷爷的努力而安定,百姓们也因此过上了好日子,这难道不是皇爷爷的仁德吗?皇爷爷昨天还说,有,有蛮子对我嘉国犬视眈眈......”
宋泽雨不等他说完,便大笑了起来,倒让宋景隆一下子呆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随后却听宋泽雨夸奖道:“好,好小子,哈哈哈,说的好,这犬视眈眈嘛,倒也贴切,那关外的蛮子,哪儿配得起一个‘虎’字?说的好!”
本还为自己的急智而自傲的德妃娘娘,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一个小孩子当面打脸,脸色一下子便变得极为难看,如今勉强挤出几分笑来。
“小孩子,胡言乱语......”
宋泽雨立刻转头道:“哎,孩童之言,最是天真,也最符合天道至理,这可是圣人说的。好孩子,不愧是朕的孙儿,说的话,都在理,只是不知有无名师指点,依朕看,不如这样,来年春天,便送去张先生那吧。”
张清正本为太子太师,如今又提出让他来教授皇长孙,天子的隐晦含义,或者说偏向,顿时让宋良愈发不满。
再看宋承乾,这对他来说,本是天大的喜事,毕竟先前因为称心的事,他在天子那的观感极差,如今总算靠儿子找补回来了,怎么都该赶紧谢恩才是,事实上,他原本也的确是面有喜色,可当天子说到张清正时,却情不自禁想起了自己童年时,被这些老臣们以天子的名义,各种苛刻对待的事,就在这一刹那,或许是作为父亲的天性被激发,他竟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句。
“不行!”
宋泽雨一扭头,眉头紧皱。
“哦?乾儿有话说?”
其实,在喊出那两个字后,宋承乾就已经清醒了,下意识便有些后悔,可当看见自己儿子那懵懂纯真的眼神后,还是硬着头皮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张师年事已高,而景隆年幼,顽劣不堪,儿臣实不忍张师太费心神,操劳过度,另外,儿臣已为景隆寻得名师,故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宋泽雨张了张嘴,却在话要出口的时候,止住了继续问下去的欲望,转而道:“既然你有想法,那朕也不干涉了。来吧,继续清点猎物,让朕看看,朕的儿子,是否还有我宋氏的血性!”
一番清点下来,宋玄彬,宋泰,宋和这三人自然都无猎物可上报,而与之相对的,宋欢和宋良却不是,他们最起码,都有一两只野兔或麻雀之类的小动物。
这却是宋齐光执意要求二人留下的,说是拿了这么多猎物,已经够了,再多,父皇必会怀疑,当然,他心里真正想的,其实还是想让两位弟弟在父亲面前也过得去。
不过,有了先前的小插曲,宋泽雨倒也未对三位无功而返的皇子苛责什么,在态度上,对待众皇子并无太大差别,只是唯独偏向宋承乾一些,但也说不好究竟是因为宋承乾本身,还是因为皇长孙的缘故,末了,方才好似突然想起,问道:“琅儿呢?还未回来吗?”
众人这才发现,宋琅一直没回来,正在这时,帐外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儿臣来迟,请父皇恕罪。”
众人循声望去,可头一个见到,却不是宋琅本人,而是一颗长着角的,毛茸茸的脑袋,眼睛中有着极明显的慌张,却又藏着一股与其他动物截然不同的灵动。
竟是一头活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