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蝉鸣嘒嘒。

昔语棠困顿的躺在槐树阴下的躺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团扇。

离上次与杨焕交谈已经过去了十日，可直到现在她还是会时不时的想起这事。

像徐大郎那种前一秒还先生前辈满嘴，后一秒就能放火烧人的人，她虽然也无法理解但好歹儿时还碰到过。可杨焕和方姜这种有意思的存在，她还真没见过。

那日。杨焕听了她的话后，倒像是松了口气的说了句“原来安葬方主事一家的人，是你啊。”

“倒也谈不上什么安葬，勉勉强强就只能算是掩埋吧。如今看来，倒是我抢了杨大人的事做。”

杨焕摇头，诚恳道“昔神医将他们安葬的很好，便是我去做也未必能这般工整。至于棺椁一类的，杨主事生前就不在意那些，身死后能与最亲近之人葬在一处，他定会感谢神医的。”

昔语棠清浅一笑，道“杨大人谬赞了，我与您不同，我和方主事并无私交，会去乱葬岗完全是为了于平。”

“其实我与方主事之间、也攀不出什么私交，顶多也就算是个脸熟的人。”杨焕苦笑一声，讲起了他们故事。

“我们两个都是两年前调进的吏部，他比我就只早了一个月。”

杨焕出身一般，又是调任新司，难免会被人整治刁难。而同样处境的方姜，却总是愿意站出来为他说话，结果也可想而知，在那一个深秋的午后里，他们两个被指派着整理了半个库房的官员绩效文书，一夜没睡。

“他总爱叫我‘子上兄’，我却从不唤他‘静白’而是只叫‘方主事’，因为入职没多久我就发现了他那种不分场合，想哪儿说哪儿的性子。我深知，他早早晚晚得出问题，劝了几次他也不听，于是我就开始刻意的与他保持距离。”

“那这次他为何会来找你帮忙呢？”昔语棠给他递了杯水，示意他慢慢说。

“并非是他来找我，是方夫人，找到了拙荆。”他低头将手里的茶水饮尽，说道“我虽有意疏远方主事，可拙荆与方夫人却是一见如故，很谈得来。后来两人先后有了身孕不便来往聚会，她们就改成了通信闲聊，三两天一封，倒比原先联络的更勤了。”

“有天下衙回来，我发现拙荆神思不属的，就问她怎么了可又是肚子不舒服，她却说是方主事家出了些事情急需要用钱，方夫人问她手上可宽裕。我俸禄微薄偏又爱个名人书画，家里那有什么闲钱呢？可她郁郁的样子我看着又着实不忍心，咬着牙卖了好些个画，这才将钱给凑齐了。”

昔语棠听到这儿，忽然就想到了那日在杨府就诊完，在小花园里听见的话，原来那时候他倒卖字画是为了帮方姜啊。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却不想有一日方夫人又找了来。这次拙荆更惨，哭的两眼通红，险些背过气去。”

“我一气之下就说不许胡氏再来，她却哭着将我赶出了卧房。”

后来，杨夫人同杨焕说了事情始末，她言道“方大人不愿昭狱中的衙役替他受过，打算去说出实情。胡姐姐也明白这件事情的下场是什么，已然有了死志。而那孩子就是生下来，怕不是没又人管就只能是充入奴籍了。老爷，我们帮帮她吧？”

意外的，杨焕没有拒绝。

他安静的听夫人说完，第二日就约方姜去了自临楼。

他们的眼界较之杨夫人自然要高出许多，都清楚的知道泰安帝不可能会让方家的子嗣存活下来。两人商量了很久，最终只有写折子揭发他这一途径最为靠谱，实施起来也最为容易。

听到这儿，昔语棠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过杨焕是为了升官才选择帮助方姜的，毕竟从他的描述中，她听不出他对方姜有什么好感。

可若是为了前程，他大可以递了折子就抽身而退，留这孩子在他身边终究是个隐患。

转念昔语棠又想起了杨夫人曾和她说过的话“老爷其实和这位方大人很像，总是能看到一些不平的事，有能力的话也愿意出手帮忙。”难道她一直看错杨焕了？

“后来的事，神医应该都猜到了。我顺理成章的成了方家最大的仇敌，而他家早产生下的儿子，也自然而然成了我的孪生子之一。”

“还有一点，望杨大人为我解惑。”杨焕点头示意她说，昔语棠问道“那日于帮主的伤很奇怪，好像是特意避开了要害一样，这件事您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早在我与方主事商量解决之法时，他就有预料到或许于风帮的人会回来救他，于是提前买通了一些人。”

正在回忆中半梦半醒间，有脚步声慢慢靠近，将昔语棠拉了回来。

“是于帮主啊，找我来有什么事么？”刚一坐起来，热她的猛摇了两下团扇。

于平笑着一拱手，道“修养了这十来日，于某已经基本恢复了，也不好总是打扰姑娘，这不就来辞行了嘛。”

“于帮主莫要这样客气啊，你与胡掌柜是挚友，在这里住多久我都不会收的你房费的。至于来找你的那三位嘛...便宜点，就收个八成好啦~”

“那于某还是将他们三个给姑娘留下吧。”于平知道她爱说笑，也乐呵呵的调笑了回去。

昔语棠顿时苦了脸，撇嘴道“于帮主想好去哪儿了嘛？”

“于某打算去找找兄弟们，看要是有愿意继续跟着我的就都叫上，重新把于风帮的旗扛起来。”

“别躲了，再不出来我可不放你走了！”昔语棠笑吟吟的听完于平的话，嗔了一眼院门口的位置，提高了些嗓门。

胡文成这才别别扭扭的出来叫了句“师父。”

“想跟着一起走是吧？”也不知怎的，昔语棠居然有了一种儿大不由娘的心酸感。

胡文成只低着头，也不说话。气的昔语棠横他一眼“都半截入土的老古董了，装什么没出阁的小姑娘啊？”说着她手举团扇遮阳，进屋拿了个包袱出来，看速度是一早就预备好的。

“呐，这里头治内伤的、外伤的、解毒的、药人的，反正我能想到的都给你备齐了。这往后千山万水的，出了事我可赶不过去救你，你自己留神多活几年，可别让我这长辈送你一个晚辈啊。”

胡文成看着硬塞进自己怀中的包裹，感动的要抱昔语棠。

昔语棠举着团扇抵在胡文成胸前将人推远“哎哎哎哎~大热天儿的，肉麻死个人了。”

胡文成继续抹泪道“师父您放心，小老儿说过会给您养老送终，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滚！”昔语棠一脚将人踢远了，骂道“没事儿少来咒我！我年纪轻轻地还能活不过你个老东西！”

于平笑着上前，再次抱拳道“姑娘放心，于某一定照顾好胡兄。”

“我徒儿的医术我自然放心啊。”昔语棠笑的几分自豪，几分得意。她自袖中取出了一张纸道“对了，杨大人派人送来了这个，说让你看看，若是不满意他再改。”

于平结果薄纸细瞧，上面写着“杨丹、杨毅頑”

“这是？”

“孩子的名字。”昔语棠指着纸道“同坛静白日，神鼎飞丹砂。杨大人是想让孩子有父亲的一些传承，只能隐晦的体现在这里了。还有他的字：毅頑、一万——是方。”

于平动容的点头“于某当时太鲁莽了，若不是这孩子那一笑，险些就酿成大错。当时还伤了杨大人，真是...”

见他又有些自责，昔语棠笑着推了他一把道“快去吧，胡掌柜还等着你呢。”

她远远听到于平问胡文成为什么一直带着面具，而胡文成胡诌说了句都是师门规矩，气的她仰面看天。

天上唯一的一朵云彩正慢慢飘远，她又笑着躺回了摇椅上，继续纳凉。

其实有时候想想，方姜临死时有于平舍身相救，有一干真正交了心的至亲挚友相陪，也算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而胡氏她理解丈夫，包容丈夫，死在一起总比阴阳两隔来的更让她舒坦。

杨夫人帮了闺中密友，杨焕升了官还多得了一个儿子。

或许从某种方面来说，这也是一种美好的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