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奴婢斗胆,您听到了么,殿下的话……不得不小心啊。”这时,担忧的女声从旁传来,小心翼翼。
刘蕙收拾好思绪,看向跟着自己的掌事姑姑,眉梢一挑:“迟春的意思是,让本宫防着东宫为永固君权,对怀阳不利?”
唤迟春的宫女压低了语调:“娘娘,虽然贤王殿下没那个心,东宫也知明守礼,但帝王家的规矩,兄弟间有几个善了的。如今东宫又有这般心志,娘娘还是多个心眼吧。”
刘蕙伸出一根莹指,像劝个孩子般,抚了抚迟春蹙起的眉头。
“西周的王,只会是东宫。我家怀阳,做个快快乐乐的闲散王爷就好。若东宫以后真生了疑心,我娘俩就搬到外地去,好山好水逍遥,也没什么留恋盛京的。”
迟春不解:“娘娘,帝王家,兄弟二字血写就,这是嵌在他们骨子里的宿命。可为什么娘娘,从头到尾一点都没提防过东宫呢?”
“提防?一是本宫真没想防。二是。”刘蕙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这种人,无人可防。”
迟春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侍奉刘蕙数年,看惯后宫黑白,最不解的却是一个继后,对元后家的孩子,比自家孩子还不设防几分。
“迟春,你知道最可怕的狼是如何么?不是草原上跑得最快的,也不是猎杀兔子最多的。”刘蕙一笑,“而是把自己逼到悬崖,斩断退路的狼。东宫,便是这匹狼。”
刘蕙顿了顿,看向东宫的红铜门,噙了淡淡的敬畏和感慨。
“这种人,神佛无可阻!”
诛神,诛佛,诛人,平山海。
……
时光倒退若干年,某个三月。
日光洒遍右相府,镶金的屋檐,比金銮殿顶还璀璨几分。
刘蕙起得早,当先给贾婵请了晨安。贾婵还在梳妆,便叫住了她,把玉梳递给她。
“江南女儿巧,不若妹妹为我挽青丝?”贾婵笑,如鸦云鬓随意的散在肩上,玉肤雪肌笼在朦朦的晨光中。
她屏退所有的奴才。于是亲自执梳,为她挽发,咫尺间的女子,兰香馥郁往她鼻尖钻,昨晚玉枕压出的红印还残留在眼角。
不施粉黛,春困未醒,一缕慵懒风流天成。
她心尖跳得厉害,连带着说话都噙了不忍打破什么的小心。
“姐姐,听说大公子当堂大笑了几声,就被你训有失稳重,打了板子……是不是太重了?十几岁的孩子,不能太严苛了。我家怀阳天天上房揭瓦的……”
“妹妹以为,我这个当娘的不心疼么?”贾婵打断话,语调不稳,“他领了板子后,我都偷偷躲起来抹泪,背后流干净了,才不会在他面前淌。”
“姐姐,您这又是何苦?难道真若外边儿戏言,您要教导出一个圣人么?”她不忍,又不解。
“这孩子,最崇拜的人就是他父亲,打小就立志,要承父亲壮志。”贾婵叹了口气,“不,不止,这孩子甚至野心更大。”
贾婵顿了顿,风月婉媚的眼角微微发红。
“爷的壮志,你我都清楚。他要止乱政,治太平。便是这六个字,已经很难了。而那小子呢,这六个字还不满足!他要比他父亲做得还好,更好!不知哪儿学的这口劲儿,他要开盛世,开百年盛世!这岂止是难,简直是登天之难!”
贾婵歇了一口气,闭上眼,咽下涌到鼻尖的酸涩:“这条路,难,太难,步步荆棘,寸寸暗箭,若暗夜行路,不,是悬崖寻路,一不小心就要栽个尸骨无存。”
“所以姐姐的狠,是想教给大公子无人可阻的强大么?”她深吸一口气,脸色复杂。
贾婵点点头,再次睁眸间,眸底精光雪亮,生死道消不悔。
“民间有句俗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是连一丝缝都没了,任何神魔鬼怪也无法伤了吧。他自己选择的路,我这个当娘的能做的,也就是扶他一把了。”
无过,无咎,无欲则刚。方得,无敌。
要做天下人的圣君,先杀了自己,成为圣人。
她看向铜镜里的女子,虽然眼角一滴泪盈盈,但却若利剑出鞘,温柔都化了刀。
她笑了,垂眸,微涩。
“姐姐能狠下一颗为娘心,教大公子为圣君,王道无情,这份心胸,才更令人敬佩,装得下百姓,装得下家国,装得下天下。”
“不,不止。”贾婵忽的转过头来,两双秋水目对上,涟漪荡漾开来,“我心里还装得下一个人。”
她的心跳仿佛在瞬间静止。
只见那女子深深看向她,笑,星河溅落。
“一人而已。”
于是一生无悔,因一人所困,她饮鸩,甘之如饴。
……
“娘娘,明儿再来看东宫吧。雪下大了,回去不好走了。”迟春看了看天色儿,声音从旁传来。
刘蕙点点头,甩开思绪,乘辇离开,彩绣金镶的雀金裘转眼湮没在飞雪中。
若这一生都注定要困在她的笼中,那便一生为囚徒,又有何妨。
反正,锁已经跟着她,去了泥土下。
当天晚些,雪果然下得大了。
天儿冷,人倦,宫人都歇得早,夜色中呼呼的北风,刮得跟呜咽似的,琉璃红墙压抑的安静。
伺候继后歇下的掌事姑姑迟春,却没有回奴才居所,而是换了寻常布衫,取了令牌,穿过夜色,偷偷的出了宫。
她穿过一百零八坊,踩出一串雪窝子,冬夜的街上人迹罕至,连大黄狗都懒得叫唤。
半个时辰后,她停在了京郊某处地方,是个废弃的园子,倒塌的雕梁画栋还能看出当年盛景,芳草嘉树,曲水流觞。
而一个黑衣男子,坐在截烧坏的朽木上,正搓着冻红的手,候她多时了。
迟春驻足,先是疑惑的确认了些什么,旋即呼出一缕白气儿:“御史……大人?”
“你见过胡茬邋遢的御史么?”男子抹了把下颌,大笑,“我是不是应该捯饬捯饬自己,免得毁了你心中的形象?”
迟春松了口气。能说出这种话,便是当年那个绯衣银弓的故人了。
“那……薛高雁,薛阿哥。”迟春刚想咧嘴笑,鼻尖的涩意又往眼眶涌,“你……回来了?”
顿了顿,迟春似乎又想起什么,警戒的看了眼四下:“我收到你的信儿,偷溜出来见你。但你……哎,你这种身份,不应该进京,太危险!”
“好不容易见故人一面,天王老子也得开路!”薛高雁笑得露出一圈大白牙,“几年不见,小春妹似乎……老了?”
迟春刚换上的笑立马变成了黑脸:“薛阿哥还是嘴里不积德!要是我哥还在,铁定找你打一架,为我出气的!”
然后两个人都陷入了寂静。
猝不及防戳到痛处,雪夜太冷,冻到人心肠都要断了。
良久,薛高雁恍惚一笑:“是啊,若尉迟季还在,我铁定是要输一顿酒的……喝点?尉迟春。”
一个酒葫芦被扔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