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羡之初次为官,因县务冗杂而焦头烂额,忽然想起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的人,此人便是此前在老师金巡抚幕中用事的贺泰安。
想到此,李羡之即取纸笔,写下书信一封,邀贺泰安到平湖县来。信未写完,忽的又想起来自己只知道贺泰安是绍兴府上虞县人,具体住在何处,却不知晓。况且此时二人作别已数年之久,在不在籍,也未可知,就算写了信,又往何处去投?刚有的一点欣喜之情立时烟消云散。
想了许久,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只好叫金顺儿进来,又叫来两个机灵的差役,一人赏了十两银子,让他们带着信往上虞县打听。
两个差役见有银子挣,又能巴结新太爷,欢欢喜喜接了差事,跟着金顺儿走了。
却说这金顺儿带着两个差人出了城,租了条船直奔上虞县。一路无话,不日便到。刚一进城,一个差人道:“上虞是大县,男女老少十多万口,挨着打听,猴年马月才能找着?我有一个姓赵的结义弟兄,恰好在上虞县衙里当差,是个抄抄写写的书办,不如先找他,请他帮忙。不知金爷意下如何?”
金顺儿思忖片刻,道:“你说的有理,就依了你。”
一行三人就近找了个客栈住下,放下行李,又奔县衙来,到了门首,使了二分银子,请看门的皂隶将那位赵书办请出来相见。不多时,赵书办出来,与差役两个寒暄了一番。差役把金顺儿介绍与他相识。两个各作个揖,算作见礼。
金顺儿把找人的事说了,赵书办捻着稀稀疏疏的几根胡须,瞪着眼想了半天,道:“在下却不认识这位贺先生。”
金顺忙打着躬道:“您本乡本土,人头熟,劳驾打听打听。”
赵书办听了,也不回话,只把脸别过一边去,看着天上。金顺儿晓得他的意思,从袖里掏出五两的银子,递在他手中。
赵书办立时笑嘻嘻道:“照金爷说,这贺先生做过巡抚老爷的幕,想必不是一般的人物,在乡里必定是有名的,打听起来想必不难。我有个交好的朋友,是本县户房的吏员,姓杨,专管着乡民户籍,我带几位去寻他。”说罢,回身朝看门的皂隶嘱咐几句,便引着金顺儿三人进了里面,左拐右拐,来到户房办事的地方。
这时,杨吏员正坐在书案前写着甚么,赵书办上前道:“杨兄正忙?”
杨吏员抬头答道:“邻近几个乡里的户档有些差错,太爷催着要看,订补订补。这三位是?”
赵书办道:“这三位是嘉兴府平湖县里当差的,奉命来县里寻人,杨兄却是正管,因此求您帮忙。”
这些衙门里的吏员差役,惯是吃人的,杨吏员也不例外,他的手一刻也不停地在纸上写着,一面问道:“要找的人可知道是哪乡哪村的?”
赵书办笑道:“正因不知,才求到杨兄这里。”
杨吏员道:“赵兄找到我,我理应相助,只是本县人多,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一样,这边太爷催的急,耽搁不得,实在难为。”
赵书办道:“这几位也是兄弟旧识的朋友,劳请杨兄费心帮一帮。”一边说,一边给金顺递颜色。
金顺一眼便看出其中意思,忙掏了五两银子在手,暗暗塞在杨吏员的左手中。
杨吏员摸着银子,紧紧攥住,把手缩在袖里,将银子藏了,道:“既是赵兄贴己的朋友,我便开了档库的门,由你们自己去查看。”说着起身往档库走。
赵书办与金顺一齐道:“有劳了。”也跟着一起走。
到门前,杨吏员撩起衣襟,拿出一串钥匙,丁零当啷找了许久,方才找到,开了门,道:“跟我来。”
金顺、赵书办及两个差役一起跟着进去,走到一个乌木架子前,杨吏员指着上面一卷卷的册簿道:“本县人口户档都在这了,你们看吧。”说完告辞离去。赵书办也托有事,一同走了。
金顺三人忙从架子上取下册簿,一页一页翻看。翻了一天,快到黄昏时分,册簿已翻看过半,才终于找到贺先生的户档,看了姓名、表字都对,年齿也是相合,履历上又写着“秀才出身”,“在外做幕多年”的字样。确定是要找的贺先生无疑了。金顺把上面写的籍贯地址抄在一个纸条上,又把所有册簿归好位,才带着两个差役出来。谢过了赵书办和杨吏员,离了县衙,回到寓所,专等着次日下乡去找贺先生。
次日一早,金顺敦促着两个差役早早起来,洗了脸,吃了早饭,到街上雇了辆牛车,让车把式兼做向导,往贺泰安家去。
走了半日,到巳牌时分,到了贺泰安所在的村子里,拦着一个老农打听,老农道:“望着村里最高门大户的,便是贺先生的家了。”
金顺道了谢,和两个差役往村子里找去,找到一座朱漆大门的大宅子,上前问门子,果然是贺泰安的家。金顺不胜欣喜,将李羡之写的一张“故旧好友”的全红帖儿交给门子,央着他入内通报。
门子接了帖,入内去了。
李羡之写帖儿时只写了个光头姓名,并未将功名官衔写上。这贺泰安见了帖儿,不知李羡之不远万里来访,为的是哪般,由是吃了一惊,忙披了件衫子,亲自出来相迎,一路小跑到门外,却见来者并不是李羡之本人。又觉得金顺眼熟,便走下台阶仔细辨认,想起来他便是李羡之贴身的书童,问道:“你家公子可好?因何自己不来,却派你来此?”
金顺朝着贺泰安深深行了一礼,回道:“托贺老先生的福,我家公子中了新科的进士,放到嘉兴府平湖县做了县老爷,因想着与贺先生久不相见,欲来拜会,只因公务繁冗,脱不开身,故遣小的来请先生屈尊到平湖一会。这里有公子书信,请先生过目。”说着,把信掏出来,双手奉上。
贺泰安接过信,把金顺及两个差人让进府里,到正厅坐了,仆役上来冲茶。贺泰安一边让着金顺及两个差人饮茶,一边拆开信看,览过一遍,放在一边,道:“你家公子少年时,我便知他必能成器,而今果然做了朝廷命官。他竟记得我,又遣你带书信来请,我自是要走一趟的,只是去了,恐一时不得回来,因此劳你先回去上复你家公子,容我安顿好家里,多则半月,少则数日,必来赴约。”
金顺听贺先生愿往,忙起身道谢。贺泰安又让着坐了,又命厨房备饭。说了些闲话,当晚留着金顺三人住了一宿。
次日早起,吃了早饭,金顺和两个差人告辞,贺泰安亲自送出门外。金顺与两个差人原路回平湖回禀。李羡之听说贺泰安将至,自然欢喜不提。
过十一二日,贺泰安果然如约而至。李羡之自然大喜过望,亲自出门将其迎了进去,摆下宴席接风,畅谈别后之事,说了各自的境遇,又谈到已故的金巡抚,很是唏嘘了一番。
宴席罢了,李羡之命撤了席,换上茶来,一边吃茶一边说话。李羡之将信中所说请贺泰安入幕帮着处置县务的话说了一遍,又道:“平湖区区小县,口不过万余人,以先生而论,确是屈才。不过我初入官场,其中事务实在生疏得很,还请先生赏光赐教。”
贺泰安笑道:“羡之说哪里话,早在金巡抚幕中,我便知你非寻常之人。就拿金巡抚来说,他老人家为官多年,见过的人不在少数,为何独对你青眼有加?还不看你日后能成大事么?今日你来此做官,便是成就大业的第一步,用得着我,乃是我的福分。”
李羡之听了这话,自然欢喜的不得了,又与贺泰安谈了许久,方才各自歇了。
过了一日,李羡之把剩下不多的银子都拿了出来,设了席,将县丞钱若举、主簿苗铨、典史赵文徽和县学教谕唤作陈子曦的都请在一起,又将贺泰安奉在上席,对众人道:“今日幸而请到旧时故友来到这里,不胜欢喜,故而借此机会,将诸位一并请来一会。这位便是我的师友贺泰安先生。”
席上众人都起身,与贺泰安见礼,贺泰安一一还礼,礼毕落座。
李羡之又道:“下官初入官场,县务生疏得很,怕误了公事,有负皇命,因此请贺先生入幕,帮助料理。这贺先生可是从巡抚衙门里历练出来的,日后行事,还请诸位相互帮衬着,好让下官安安生生做满这一任知县。”说罢,起身举了一杯。
席上诸人也都起身,陪饮了一杯,各自落座。苗铨尖着嗓子道:“要说这官员请幕宾办事在而今已成风气,有贺先生来,也是省了我等的事,正求之不得哩。”说着,与钱若举对视一眼,各有所思。
李羡之仔细观察四人,见赵文徽与与陈子曦两个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而钱若举和苗铨的脸色却比之前难看了许多。过不多时,二人相继借故起身,告辞而去。两人一走,赵文徽与陈子曦也不好再坐,亦起身告辞了。李羡之起身一一送了出去,回来仍坐了。
贺泰安笑道:“羡之用了我,钱、苗两位大人颇有不悦呀。”
李羡之也笑道:“越是有人不悦,我才越要用先生,否则任由下面人胡为,岂不成了尸位素餐的昏官了?”
贺泰安玩笑道:“依我想来,羡之为官,大抵是不会做贪官的,不过做不做昏官,却是难料。”
李羡之听了,很是疑惑,问道:“此话怎讲?”
贺泰安笑道:“依我看来,这世上不贪的官只有两种,其一便是那品性高洁,骨子里便是个清廉的人,比如宋朝的包龙图,本朝的海刚峰;另一种便是羡之这样的人,自小在金银堆里长大,那才是真真的视金钱如粪土,自然不会因为那些蝇头小利,坏了自己的名声。”
李羡之笑着插话道:“此刻,我却也是罗锅上山,钱紧得很哪。”
贺泰安问道:“哦?却是怎么回事?”
李羡之道:“我赴京应举时总共带了千把两银子,一路盘缠到此,又遇了一位爱财的府台大人,剩下的都送给了他,连我骑乘的马匹也都饶了进去。不瞒先生,备了今日这餐饭,我已是分文无有了。”
贺泰安问道:“这位府台大人是怎么为难你了,要使出这样大的手笔?”
李羡之道:“这位府台大人倒并未曾难为我,是我在拜望巡抚大人时,巡抚大人提醒我的,我便照着做了。府台大人得了银子,倒是客气得很。”
贺泰安不解道:“巡抚大人为一省之尊,如何会这样提醒你?”
李羡之道:“拜望那日,巡抚大人曾问起过我进学和中举人时的座师周学台,想必是有书信关照过了。”
贺泰安问道:“就是拜在金巡抚门下的周纯仁?”
李羡之道:“正是。”
贺泰安道:“如此说来,你倒是有了贵人相助,日后官运自然亨通。”说着两个人又笑了一会。
李羡之转了话头,问道:“不知贺先生要多少幕银?”
贺泰安笑道:“你我的交情,斟酌着给几两便可了。”
李羡之道:“一月三十两,少么?”
贺泰安道:“我在金巡抚幕中,不过也才三百两一年,县里的事务自然不及抚衙的繁琐,着实是多了,二十两足矣。”
李羡之摆摆手道:“先生莫要推辞,就讲定三十两罢,不过我此刻却是支不出银子来,要耽搁些日子。”
贺泰安道:“这个自不妨事。”
谈罢正事,两个又一边吃酒,一边说了些闲话,兴尽散了,各自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