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阳关满身的汤汤水水,却是眼眸含笑,也真是听话极了,全然不做安慰,只捏着手中那枚小小的杯子,听方才的“好女孩”在转眼之间,被一遍一遍地痛斥为“孽子”。
一个人,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在这个薄凉的男人面前,究竟还算作是个什么?
李相接着道:“果然庶子就是上不得台面,贱性难改!这妾生的果然不如嫡养的,竟然连本相都欺骗过去了!还说什么只是一个普通的使臣之女,你听听!要真是纵容了她去,本相这个南商丞相还能心安理得的当下去吗?真是羞愧死了!”
“父亲不必同我说这些,”李阳关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来回踱步,满嘴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心里早已是厌恶不已,嘴上自然也不留什么余地,“这样的女子,您还想让她当王后?”
“不必了!”李相甩一甩宽袖,半句都不想多提李妃,“本相看你那清儿妹妹就不错,自小府里就请了女夫子来教导她礼仪和《女诫》的,琴棋书画和女红都做得不错,颇受人赞美。”
他顿了一顿,伸手捻了捻自己的胡子,“如今年岁也不算小了,送入宫还比那南商王珣小上半岁,正合适。”
李阳关忽然又想听李妃来了。因为他更加不想听到从李相口中吐出的这个名字。
李清字锦珍的,母亲生下的第三个孩子,他和李群的亲妹妹,李府唯一的一位嫡女。
李清,无疑是李府这么多孩子中,能给李相带来最大价值的人。
同李宁不同,李宁顶多是李相安插在南商王珣身边的无名小卒,李清却是他棋盘上的“将”,从诞生在府中的那一刻,便离开了李齐氏,由李相亲自教导,全然是为着后位去的。
然而就是这一位嫡女,却是和李相像的好似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自小受到李相的关注,自然就成了李府的掌上明珠。彼时因着李阳关嫡长子的身份,李清和他走的颇近。蒸花糕、绣纺衣物荷包一类的事,全是让她给主动接了下来。但凡有宴会,李相提出让李阳关携着一个妹妹参加的时候,他也总是带着李清一起出游。
故时常有人说,李相这一对龙凤子两小无猜的,挺好。
可是有一日,李阳关撞见了李清在后院中,鞭打一众庶子庶女的情景。往后便多留了个心眼,才知道她还让奴婢们像是野狗一般爬行乞食,而她骑在乳母身上,牵着绑在乳母脖颈上的绳子,开口一句闭口一句地喊:“跑起来啊!杂种!跑起来啊!”
她毒哑了庶二小姐的嗓子,因为李相曾夸奖她的曲子唱的略胜李清一筹;她溺死了庶三公子,因为李相曾给了他一根玉笛作诞辰礼物,而那玉笛是李清一直以来都想要的;她让人折断了庶大公子的手,因为他的字儿写的很好......这样的事,都被李相强硬的压了下来。
更甚者,会因为当年先帝在国宴上的一句“锦珍虽好,尚不及李府夫人当年风华”,生生地摔碎了酒盏,用其碎片,划破了李齐氏的脸。
连生母尚且不放过,她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呢。
每每目光触及母亲面颊上那一道深疤,他便恨不得狠狠地把李清胖揍一顿。
把李清送到宫里,这王宫还想不想要安生了?
只怕她不仅不容许别的妃子安生,连南子潺也要算计!
李阳关掩下心思,只冷冷的盯着李相看。在他看来,李相已经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张牙舞爪的厉鬼,把一个女儿送进宫里尚且不够,若是为了国丈一位,难说就是让他把自己的小妾塞进去,他会不会也欣然答应。
一时没了言语,房中的四个暖炉熏的屋里闷热至极,那浓郁的檀香压的李阳关险些透不过气来。但是他不说话,李相也没有多的言语。二人只默默对视,也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最终还是李相先开口。
这一次,他笑着看向李阳关,面容慈祥俨然一副慈父模样。他朝着李阳关道:“阿循,你也不小了罢?”
李阳关心中一惊,太阳穴凸了两下,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俗话说,男人成家立业,乃是天经地义。你也到了该娶妻的年龄了,总该给你张罗一门子亲事。”李相斟酌着言语,“你是七公子之首,自然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依为父的意思,那长公主南璎便很是不错。她身为六贤女之一,又手握重兵,再者你现下是驻疆军的统领,正好相配。只要你一声愿意,为父就为你将她求来。”
“若要门当户对,大有女子可以求得,为何独独中意于殿下?”李阳关反问。其实这反问也没什么意义,他当然知道李相不过是看上了先帝留给南子笙的那块虎符。
李相循循而诱之:“你想,你现下是一军之统帅,是南商王珣身边的三大公子之首,又是一品带刀侍郎,若是再娶得那南子笙,陛下还会不重用你吗?到那时候,你便是南商的重臣,权势遮天,再想要什么佳人奇珍没有?”
李相不信,他不信李阳关没有野心。
帝相有野心,他想以先帝家臣的身份辅佐先帝一统中原;张相有野心,他想让家族开枝散叶、世代绵延;作为一国之丞相,李相同样有野心......不说也罢,他的心思,是个明白人,都能一清二楚。
可是李阳关不回复,他只是伸出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汤汁,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个,祖母和祖父呢?我离京太久,甚是想念他二老。明日想备一辆马车,去东面的别院探望一下他们。”
李相道:“他们走了。”他别开眼,似是心痛一般以手掩面,叫人看不出丝毫倪端。
“走了?”李阳关觉得不对,那俩老人听说儿子要带他们一块在京城居住的时候,笑的可真是高兴啊,连脸上的褶子都尽数舒展开了。他们将土地和余粮都贱价卖了,乐呵呵的跟着李阳关一路进城,喜悦溢于言表......二老身子一向健壮,李阳关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只奇怪道,“不对,祖母和祖父二人除了别院,无处可去,能到了哪里去?”
“别院忽然走水,二老腿脚不便,待本相的人接到消息,他们便已不幸逝世了......”李相对答如流,但就是因为回答的这样熟练,反而露出了许多漏洞,像是刻意安排的说词。
李阳关猛地一掌攥紧了手中杯盏!
疼痛令他尚且存有一丝理智,他死死的盯着李相,不可思议,亦不敢置信。别院走水?笑话!谁人敢在李相的地盘上纵火烧他的房子!李相在自个儿的地盘上安插了多少人!他们能不知道那别院里住着的是李相的爹娘,也就是他们主子的父母?能不去救火?
二老不慎死于火海,这话骗骗外头的人还可以,竟然也敢用来骗他?
他是真的没想到,为了一个“权”字,李相竟然能罔顾人伦到连至亲都能亲自操刀剔除。
这样一个人,是何其之冷血、之可怖。
“李左丞,你还算是个人么?”李阳关连那声虚与委蛇的“父亲”都不想叫了,一开口,喊的就是李相的官职。
“放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称呼本相?”李相勃然大怒,“你这幅样子,是怀疑本相动手?你是个什么德行!本相岂是那样的人?”
“莫不是?”李阳关讥讽,他悠然长叹一声,不急不缓地开口,“当年的事儿,我想您比谁都清楚。”
其实,当年的左相,和李相还有点渊源。
那时候的左相姓齐,是李齐氏的叔叔,他母亲的母族。李齐氏一日被当时还在送菜拉货的小伙计,青年时期的李相吸引,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不顾宗族反对,执意要嫁作他妇。那时候齐左丞就私下里找李齐氏谈过,说李相这人并不可靠,见人就阿谀奉承,是个墙头草。这人只可与之共贫贱,却万万不要想和他共富贵。
只可惜李齐氏正是春心萌动之时,哪里听得进去她叔叔的一番话,吵了一架不欢而散也就罢了,还愈发变本加厉地同李相私会。
李相那时候就心术不正,趁着一日夜里拉着大家闺秀李齐氏喝酒,趁机就把人家姑娘家给办了。这还不肯罢休,还暗地里找着了齐左丞,威胁其要是不给他一官半职的,他就不娶李齐氏,更会大肆宣扬,让齐氏宗族蒙羞。
有了肌肤之亲,齐左丞就是再不乐意,也只能安排李齐氏和李相的婚事,为了避嫌,让他们夫妇在乡野先过了近十年。李相胃口大,消停了这些年年,一上任就要了个爵位,加上能言善辩,善于察言观色,混的也叫风生水起了。只不过那齐左丞向来嫉恶如仇,对李相偏见颇大,李相也不自讨没趣。反正事情他俩心知肚明,谁也不想戳破这一层纸。
直到有一日,李相喝酒误事,齐左丞上书要先帝罢他的官。
李相急了,动用了大笔财物和人脉,连着一个月的慢性毒药,一把大火,将齐家烧的只剩妇孺。
当时齐家剩下的人孤立无援,哭哭啼啼地来寻求李相的帮助,这个男人是怎么说的来着?请齐家放心举荐他为左丞相,他一定会为齐家查明是何人纵火行凶,致他的恩公齐左丞于死地。
可是啊,李阳关那时候已经十三岁了,李群也已经五六岁,李阳关碰巧在屏风后,看得清楚,齐家人前脚刚走,李相后脚便暗中叫人去齐府截人,除去李齐氏,齐家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余人,全都死在了李相手里。
那情景,和此刻这个男人所述,真是好相似。
“你杀齐相,因着他见不惯你,要罢你的官,早知您言而无信;你杀祖父母,是因着他们身份低微,害怕日后有人诟病你的出身,我说的可是对了,嗯?”
李阳关咄咄逼人的架势彻底揭开了李相急于掩饰的羞处。李相无理以反驳其,只得扯着嗓子喊道:“那本相也是你爹!你给本相滚出去!”
而后,由气不过李阳关这一副厌恶着他的模样,于是随手拎了一个物件,也不知道是什么,便照着李阳关的面门砸去!
物件擦着李阳关的额头飞过了身子。李阳关不动,他知道自己的脑袋被擦破了皮,甚至划开了一道口子。有湿热的液体顺着脑袋侧面流下,蔓延到唇角,腥甜腥甜的。
于是起身,作了一揖道:“儿子告退。”便将手中的杯盏轻轻放置一侧。在踏出房门的前一刻。他忽然扭过了头,笑的冰冷,朝李相道:“至于方才父亲的提议,我拒绝,儿子并不愿意迎娶那长公主殿下。至于儿子欢喜谁,会娶谁为妻,便不劳父亲费心了。”
于是踏出门去,重重地摔上了房门。
桌上的那酒盏刹那间四分五裂,粉碎殆尽,再无丝毫可修复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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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阳关出了屋子,冷风便满满的盈了他一袖子,真当是清寒入骨。
可是这森凉的夜风却比李相屋中的尊贵沉香要远让李阳关舒坦数百倍。他深吸几口气,才算是彻底安静下来,感到无比舒心。
听闻李相屋中有瓷器掷地的声响,连续不断的、一声更胜一声的,真是吵闹极了。可是李阳关忽然心情大好,恨不得能够仰天大笑三声,当然他也真的朗笑了几句,顺着回自己的屋子的路走。
偶见一丛梅花开得正胜,于是轻轻折下几枝粗长一些的,携带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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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屋中,李群还未睡。见了他,了然的责怪道:“你也知道父亲的为人,还要同他倔。”说罢,从屋中取出了常用的膏药,仔细替自己的兄长涂抹在额头上。
李阳关把那几枝梅花插在窗边的素黑瓶子里,李群已经为他铺好了床铺。
于是睡下,不愿意再多想些什么,只是身心俱疲,沉沉的躺着,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