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人虽未身着能一眼看出是西唐的服饰,但因西唐人在面容上与南商人有明显的差异,故能轻易分辨。
南商人大多看起来纤瘦健美,纵使有高大肥胖者,也没有一眼觉得很高大的模样,大多给人以温和细腻之感,似乎总有些“文人风貌”,是典型的南方人的面容。而西唐地处西南,多高原,故西唐人生得鼻梁高挺,五官立体,颧骨很高,肤色较暖,身材也高大,看上去颇英气逼人。说来西唐也算是从马背上一路走来的国家,和北秦人在方方面面总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区分北秦人和西唐人的法子更容易,北秦处于西北一带,北秦人和处于东北的东魏人大多都生有卷发,而西唐人则是直发。
还有重要的一点是,西唐的富贵人家会在孩子还小的时候就给孩子打耳洞,挂上小金盘,故而西唐贵族的耳垂会显得很长,呈水滴状,这幅面容也与当地信仰的宗教有关。
眼前这些行踪鬼鬼祟祟的人,耳垂长,眼睛细长,面容立体,看来是西唐人无疑。
张沈陵和沈知意被挡在后面,靠前一些的南庐渊和闵春迟已经悄无声息地拔出各自的武器,估摸着这百步距离,如何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们可能有船只停在附近,”沈知意轻声说,他要踮起脚尖才能看到那些人,“可能是在这附近的林子里落户了,我们慢慢潜过去,分头走,说不定能行。”
“不成,沈陵不会武,我不放心他跟着或一个人在这儿。”南庐渊压着嗓子道,眼眸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那些忙碌西唐人。
“沈某会武,足以保下自己和张公子。”沈知意道,南庐渊和张沈陵都有些惊讶,毕竟从之前的言谈举止上看,沈知意都不太像是会武的人。
沈知意道:“沈某不会什么厉害的招式,但从小便跟着大爷爷二爷爷,由他们教授,虽技艺不精,打不过春迟,打一般习武的两三个还是可以的。”
南庐渊回身看着张沈陵,还是不太放心,但这又是最管用的法子,于是踌躇道:“沈陵,你可以么?”
张沈陵扬起笑脸道:“我是朝廷命官,是当朝张相的儿子,不是只能跟在人后边嗷嗷待哺的三岁黄毛小儿。二哥,你去吧。”
南庐渊担忧地打量了他一小会,终于在闵春迟的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中转过头,和闵春迟在一刹那间订好了两人想去的方向。
闵春迟往他们可能停泊船只的地方去了,南庐渊则潜进树林,跟着西唐人的步伐一路深入。
直到草丛已经没过了腰身,南庐渊才在穿过一片槟榔树老人葵、越王头树、苏铁、黄蝉花、茶梅、龙船花、扶桑树、凤梨、露兜、龙血树、蔓绿绒、合果芋、变叶木后,隐隐约约在那藏在苍翠郁葱中窥见房屋的一角。
好在四国的官家话都差不多,南庐渊能听懂他们在交谈着什么。
此刻在这屋前屋后一共有大约二三十人,算上闵春迟那的,估计人数在四五十以上。
这些人说实话并不多,若是闵春迟愿意,估计能够全包了。
“你说齐王让我们来这图什么?这地方又偏,还穷,要是到江南,不是比这儿成效好?”
“嘘——小声点,命不要了?江南还有个巨头张家呢,你胆敢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拉拢江南造反?”
“可是这儿这么穷,离南商的国都璟城这么远,还能动摇南商根基了不成?”
“你晓得什么?就是远,南商王才管不到,况且江南和闽南挨得这么近,江南那么发达繁荣,闽南却这样落魄,还年年闹出那样的事儿来,闽南必然已经对朝廷积怨许久。只要我们给这儿尝到些甜头,还愁闽南不归顺我们吗?南商贫富差距大,穷的地方多,看到了闽南这样,加上我们撺掇几句,就容易兵起包围中央了。”
“为什么?”
“南商地方上的苛捐杂税还不够多吗?江南的官都敢克扣赈灾钱,何况是更加贫穷偏僻的地方?”
南庐渊沉默地听着,没有在这对手最松懈的时候冲上去。倘若这些连西唐人都心知肚明,那他们为何会一直被蒙在鼓里?他们国内的情形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而他们却还天真地以为南商能在北秦和东魏的动乱中保全自己?
南庐渊忽然觉得他还是太嫩了,即使自小刻苦非常,师从名将,饱览群书,后来也功名加身,但在这诡谲的天下,还是显得......太稚嫩太渺小了。
像是一直蒙在鼓里的盲鱼。
他听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倏然朝几人冲来,给离他最近的那人迎面一剑!
那人哪料得到这变故,当即被南庐渊一剑劈在面颊上,整个人狠狠地晃了晃,瞪大了双眼跪在地上,死不瞑目。
南庐渊方才瞅好了,其中那个穿着绿色绮罗的男子耳垂最长,一只手上四五个戒指,还有个成色上品的翡翠扳指,眉目也最端正俊美,估计是这一帮人里的头目。
但他又怕事情有变,于是多看准了一个,准备只留这两人,其余的一个不留。
那些人在他蹁跹而过后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抽出马刀,向南庐渊围过来。
南庐渊似翩翩起舞般起剑,玄铁剑柄之上如雪水般冰冷剔透的剑身在阳光下折射出鳞状的纹路,衣袖随着其侧身俯首之间翻飞,仿佛这里进行的并不是一场杀戮,只是一位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在雪中温柔起舞。
南商的浪漫缥缈与诗情画意,尽数自他的剑鸣中被缓缓吟唱出来。
南商国里,没有一部剑法不是由一章乐谱编著的,此言确实不假。
利刃带着疾风割破了眼前人的喉咙,大股的血溅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如明月般皎洁的公子沉默着站在存留的两人面前,那张俊美非常的脸上面无表情,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锋利且没有一丝温度。
闵春迟提着一袋子人头走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能找的东西我都找过了,船上没什么知道事儿的人。”闵春迟道,对满地死尸没有一点反应,看着像是习以为常了,“倒是你这的两个,看上去知晓的不少。”
“有什么收获吗?”南庐渊从怀中掏出一张雪白的帕子,细细地擦拭着手里沾血的寒蜩剑。
“有物件。食物和酒,还有些信件,只有个小小的‘蘅’字,看不出是谁写的。”
“齐王。”南庐渊回想起方才听到的那些话,下意识道,而后低头,垂下眼眸,看不出喜怒地问那个穿着最华贵的人,“你叫什么?西唐齐王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人哼哧了一会儿,忽然朝着南庐渊诡异地笑笑。
南庐渊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见到忽然出现在身侧的闵春迟,他神色凌厉地猛地伸出手,在那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一把卸了他的下巴!
剧痛使得那人顷刻间痉挛着扭滚在地!
闵春迟熟练地从他口中卸下一颗牙,从牙缝中取出一枚细小的药丸。
“老套的伎俩。”南庐渊听到闵春迟嗤笑一声。
尔后闵春迟重新直起身子,活动了下筋骨,见怪不怪道:“那一个你救不回来了。”
南庐渊循着他的话语朝另一个看去,只见那人铁青着一张脸,神色透着痛苦,牙关紧咬,眼睛旁和额头上青筋毕现,不一会便倒地不起,双手死死地扣住雪地,身体呈不自然的角度扭转了好几个弯。
这样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他才猛地抽搐一下,七窍流血而亡。
南庐渊被这震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死士?”
“我们快些回去吧,也好找人把这儿收拾一下。”闵春迟拎起吓傻了的这个西唐人,从怀中掏出一大把信件递给南庐渊,两人便一同去找张沈陵、沈知意两人。
.........
...
夜半时,沈知意才向沈氏大公汇报完了情况,回到和南庐渊、宋慈一行人的居所。
他果真守信得很,真的遣人去买了些牡蛎贝类和虾蟹海鱼,还有些本地的黄牛肉,摘了几个越王头,送到府上。
一众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个爽快,沈知意感慨道:“沿海一条的州上,渔货海鲜比稻子还便宜,都是闽南下等人吃不饱饭才吃的。这些东西你们可能尝着味美,那沿海的渔民都要吃吐了。”
宋慈道:“确实鲜美,谈不上什么上等人下等人,不过是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我想好了,就算这儿不能广种稻子,种些瓜果却是极好的。况且许多瓜果都只有闽南才有,若是能打通渠道,和全国各地换取粮食,也是一条出路。”
沈知意眼睛一亮。
“当然,如今天下还是重‘士农工商’的,咱们不能光种地,也要开设学堂。闽南贫瘠还有个原因,就是和外面语言不通,很容易受人摆布。要让地方人才带地方发展,才是长久之计。”杜松音补充道,“而这些人,也得从沈家借了。”
“这些没问题,只要诸位真心为了我们,我都能去和大爷爷商量的。”沈知意激动地起来行了个礼,被宋慈和杜松音给拦住了,尤其是宋慈,笑的整张脸都圆滚滚的:“为人父母官,若不真心,那就是该跪着给先辈唾骂的。再说,我这不是也是咱地的官了吗?何必如此见外!”
南庐渊和张沈陵也都笑着参与进了热烈的欢笑中,连一向与人格格不入的闵春迟也被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拉了进来。
到了子时,众人各自回房,南庐渊才点起豆大的灯火,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地给陆流斓写信,把自己见到的一些奇异花草与之分享。
而后他细心地把这封信收好放在一边的镇纸下,又提笔给南子潺写信。
但他的心思很乱,满脑子都是在树林中西唐人的话。接连撕了几封也总觉得不达意思。
直至快过了丑时,南庐渊才写好了,信上只有寥寥几字——
“苛政猛于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