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澜国,关南平原
连刮了几天的南风,每到夜里就停歇了。浓重的腥骚气味,不出意料地又从大城那边顶了过来。
栎木搭建的哨塔上,年轻的赵五六绝望地从枕头下探出头来。
没有用。整个关南平原的半空中,到处都弥漫着刺鼻的臭味,避无可避。
他索性爬了起来,捏着鼻子走到栏杆边上,向北边狠狠啐了口唾沫。
哨塔离北边的大城近在咫尺,只有不到八百步,堪堪卡在城墙上的床弩射程以外。
当然,口水,也只能无力地飘到几尺开外。
要不是亲兵营的长官就在脚下不远的大阵里带队检修,赵五六真想扯着嗓子好好骂上几句。
如果是顺风,骂声还能传远些,大城里的蔚国人是能听到的。
烦躁的士兵瞥到了不远处的黑暗中,那些星星点点的火把。
这些家伙够狠。
他们已经在秘仪大阵里忙活了一天一夜,还不肯歇着。最远的火把已经沿着哨塔边的商道,抵近到了城下四百步的大阵边缘。
世人皆知,连飞禽走兽都知道,通往大城商门的商道,是整个关南平原上唯一安全的所在。
道路之外,广袤的平原上密布着无数侦测法阵和秘术陷阱,与散布期间的晶核炮塔一起,织成了一张北疏南密的大网,牢牢封住了大城通往澜国腹地纵深的每一条路线。
这次,是赵五六当兵以来第二次见到亲兵营的人。他们是从大营直接派来检查修缮法阵的。比去年提前了很多天,也明显更认真了。整整一天了,就没看他们停过。
赵五六的感觉不太好。
当初他爹找亲戚赊了很多钱,才托人把他塞到了商道巡队里。
这两年跟着队正玩命地设卡拦道,也没揩出多少油水。要指望着在役这几年替老头子把债还上,还真够呛。
自从大城封关,更是再也见不到一支商队的影子。把守商道的江州府兵已经好几天没开荤了。
其实大伙也早都没了打秋风的心情,只盼着撤退的命令早一天颁下来。
这仗眼看就要打起来了,该撤防了。
虽然年轻,但他眼睛却不瞎,耳朵还很灵。就算瞎了聋了,这冲天的臭味还是会时时提醒着他,蔚国人这回要来真的了。
大城的城头上倒一直死气沉沉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越靠近那边,想必臭味会越重吧。
他有些想不通。听老兵说,蔚国人驱赶大批灵兽进了大城,也许是要施什么邪法。
大帅布下的禁咒哪是那么好破除的。否则也不能挡住北蛮子十几年。
关键是,蔚国的蛮子是怎么忍受得住这该死的臭味的?难道全割了鼻子?
胡思乱想间,赵五六忽然地察觉到,夜色中那几粒小小的火把亮光,好像正在晃动。
幅度还不小。
他觉得自己有些眼花了。北边的夜空怎么渐渐变得亮起来了?
士兵揉了揉眼睛,遮了遮身旁的油灯亮光,努力向前探头观察。
一直蛰伏在漆黑夜色里的大城,真的在发光!
连绵的南城墙上,每一块巨石都在不停地幻化出五颜六色的光亮,渐渐织成了一匹光幕。
地上传来的颤动开始还很细微,渐渐地震得越来越剧烈,哨塔开始摇晃起来,赵五六很快就站不住脚了。
但是年轻的士兵却跪倒在地板上,忘了逃跑。他甚至忘了呼吸。只是迎着刺目的白光,瞪大了惊恐的双眼。
横亘五里的长墙似乎变成了条活过来的水晶细鳞巨蟒。
大城上,无边的浓稠白光终于迸裂开来,向上空和四周迸射出无数道白色光箭。然而就只是短短一瞬,所有白光忽然一下子消逝殆尽了。
渐渐消退了光芒的城墙上,缓缓裂开了五个巨大的暗红色空洞。
空洞的位置,原本是南城墙上的五座城门。
这是年轻士兵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
强大的冲击波终于席卷而来。赵五六的身子一轻,随着哨塔的碎片,一起飞上天空。
澜国,关南,第一屯
短暂同路的两支辎重队半路就分道扬镳了。剽悍的云州马队隐入夜色的半个时辰之后,混编驮队才终于在半夜抵达了第一屯。
精铁打造的厚重屯门,开在背敌的南边。军屯的迎敌正面全是城墙,却并不宽阔。层层叠叠的拒马,从城墙外围一直摞到了左右山麓上,把整个谷口塞得满满当当。
关南平原地势平缓、道路纵横,秘术防线铺得很广,部署却是前松后紧、北弱南强。杀伤力强的晶核炮塔和秘术陷阱在前沿地带布置得很分散,大多还是侦测法阵。
想阻拦蔚国铁骑突击澜国腹地,仅凭怼在大城面前的秘术大阵,是远远靠不住的。
幸好从关前平地到江州河网地带之间,只有两条山谷可以通行车马。这两处险地就分被第一第二屯锁住。
十八年前大帅便将有限的灵力资源大部集中在两个谷地中。
这两条“死亡峡谷”,常年笼罩在浓雾之中,空中满是散逸的灵力,平日里是没有人敢贸然进入的。
直至半个多月前,亲兵营派人冒险钻进谷中,替谷内大阵的各个节点更换晶核。一直忙到今天,都还没完事,人却已折了好几个个。
这事儿挺晦气,第一屯的守将汪将军却说不出什么。死的是亲兵营的人,抚恤之事不用他管。不过于情于理,第一屯还是得表示一下。
汪将军是前年从海州轮调来的。此次大帅密令各州发兵,海州总共派出了四千步卒和一千操作炬石车的攻城兵。
他对本家的炬石车十分有信心。于是费尽心思争取来了攻城营。八十架高耸入云的炬石车,三十五架铁臂床弩塞进第一屯,足可以一劳永逸地封死谷口了。
只是,重装车队在卸船后耽搁了半天多的时间,到现在还和大部攻城兵一起,在后面的路上堵着,只来了打前站的一个百人队。第一屯预留的营地里空荡荡的。
先到的却是攻城营的火油。永顺驿守孔德生带着混编驮队刚进屯门,苦等了半天的海州军士便立刻打起精神,两人一组,小心地把一个个大木桶卸到平板拖车上,再轻轻推走码放。
阎王松了口气,招呼芳邑的民夫们把卸空的大车远远拉开后,聚到营地边上休息。
他刚刚抻出烟袋,不知哪里窜过来一个满脸横肉的海州军士,一把抓住烟袋杆,就要往外扔。
谁知夺了两下,烟袋杆还稳稳地攥在这干枯瘦瘪的乡民手里。军士脸涨红了:“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吗?油料场严禁烟火!”
“军爷。”阎王呵呵笑着指了指烟杆下系着的布囊,“这事咱懂。小心一路了,自然不敢点火,就是嚼嚼菸叶。”
海州军士触摸之下,感觉出这烟杆像是纯铜铸造的。虽然立刻断了掰折它的念头,但力夺不过一个干瘪农民的羞辱,让他的脸胀得更红了。在乐呵呵的驿兵民夫围观之下,气得嘴里磕磕绊绊的说不出句整话。
芳邑的队伍中闪出了一个高大的汉子,一把搂住军士。军士的身材也极粗壮,但毕竟身量不高,被那大汉轻松地箍住了脖子拖向外围。
“大哥,大哥息怒!我那骡子还没卸桶呢!来,来!您受累来搭把手,一边一桶咱俩同时搬。”
拽人的大汉是二勇。平日里憨憨愣愣的,对村里的小孩子极为耐心和善。不过阎王这边遇到了小磕绊,第一时间冲过来的,也是他。
负责押运火油的海州校尉一路上对主动来帮忙的孔驿守很是尊敬。此时正有一搭无一搭地跟驿守搭话。忽然发现这边的热闹,赶紧过来,想分开拉拉扯扯的两个人。
“孔兄见笑了。劳烦您请诸位兄弟再耐心休息一阵。装卸事大,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芳邑人在哪都吃不了亏。孔德生并未担心,只是费力地冲校尉挤出个微笑:“妥。”
话音未落,油料场的北面,似乎传来了隐隐的怪声。
油料场藏在第一屯的最后方。军屯外面出什么事了,谁也听不真切。
耳力好的人纷纷站起来,仔细地辨别。这听起来不像马蹄声。
倒像是海浪?
芳邑的民夫们全都是除役的老兵,有不少人都随大帅在汪洋大海上拼杀过。
听着远远传来的似是而非的浪涛声,油料场的人全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疑惑地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阎王和乙弛的脸色却齐齐变了。
这声音,前几天在蔚国的官道上,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很快,脚下的土地也开始一波强似一波地颤抖起来。驻屯的江州军士犹豫了一阵,翻身上马想去前面探探究竟,却被驿守拉住了缰绳。
孔驿守急切地问:“屯外大阵今夜是谁当值?”
像是在回应他的话。军屯北边的夜空忽然亮了起来。
不远处的山谷里,沉闷的轰鸣声此起彼伏,五颜六色的秘术闪光染遍夜空。
急促的梆子声从北往南迅速连成一片。众人的心头升起一阵剧烈的寒意。
“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