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天气依旧寒冷,鄱阳城一隅,李笠别院,李笠正在接待登门拜访的杜氏母子。
去年年底,杜氏被人掳走,一番波折之后,为李笠出手相救,当时黄大车和杜氏就备下谢礼,登门谢李笠救命之恩。
然后,黄大车还在家中设宴,带着儿子们宴请李笠。
如今,杜氏和黄四郎登门,一来是再三道谢,二来是闲聊,李笠便和这对母子聊起天来,聊的是镜子。
“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到湖畔各地转悠,听许多村里的长辈说起,说年底在杜东主店里买的镜子,确实不错。”
李笠说起做买卖,头头是道:“杜东主,如今这新式镜子名气越来越响,不打算趁热打铁,多做一些、多卖一些?”
“多做些倒是可以,多卖一些?莫不是开分店?”杜氏笑着摇摇头,“开分店要人手,管分店同样要人手,这不是小事,太麻烦了。”
李笠提建议:“不需要开分店,镜子不会坏,可以长途运输,所以,镜店可以招揽行商来进货,不需要分销各地。”
杜氏还是摇头:“经去年一事,我不想再和外人接触过多,若如监作所言,各地行商纷至沓来,即便免了应酬,也免不了照面,这可不好。”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杜氏的意思是自己和黄四郎都不合适为了做买卖抛头露面,李笠当然知道,却继续劝:
“东主可以安排个驵主帮忙打理,不需要露面的。”
杜氏还是觉得现状就不错:“做买卖,把人脉都交给驵主打理,迟早要被人碗里夺食。”
这话也有道理,但李笠有不同看法,不过杜氏镜店和他没关系,没必要多说,见黄四郎坐在一旁不知谈什么,他主动问:
“郡学即将开学,四郎要继续读书了?”
黄四郎摇摇头:“不了,我已学完《春秋左传》,再在郡学读下去没意思。”
“原来四郎学了《春秋左传》?正好,我最近也在看《左传》,日后有空,不如探讨一二?”
“监作公务繁忙,我不好打扰吧。”
“无妨,有空就到鄱口转转嘛,若我在珠署,正好讨教一二。”李笠诚意满满的邀请对方做客,“我苦练射箭一年有余,博射竞技,也能比比的。”
黄四郎表态:“既如此,我定当择日拜访。”
李笠听得出这位全是礼貌回答,大概是这位怀疑他和那什么建平侯萧全理勾结,掳了杜氏,后来见萧全理猝死,就变成“好人”。
于是可能产生误会。
这种误会可能带来严重后果,李笠当然想澄清,因为当时他出手救杜氏完全是基于良心,加上武祥已经听到风声,才从江五郎手中把杜氏“赎”出来。
问题是这事情无从说起,也许黄大车并不怀疑什么,自己却主动去解释,反倒会让对方起疑。
李笠看得出来,杜氏态度热情,应该是真相信他救人确系“见义勇为”,黄大车应该也不至于这么糊涂。
但黄四郎年轻气盛,其交谈时的神态证明,心里对他保持着距离。
想靠着交流《左传》的阅读心得,结交这个朋友,恐怕很难。
。。。。。。
春雨绵绵,骑马赶路的李笠一行,到官道旁驿站里避雨,却碰到了同样在避雨的黄四郎一行。
黄四郎似乎是和几个好友骑马出游踏青,遇到下雨后在此避雨,李笠基于礼貌,主动上前打招呼,寒暄几句。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将近两年前,当时黄四郎高李笠一个头,现在,黄四郎长高了,但李笠比黄四郎略高。
另几位年轻人,得知这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居然是鼎鼎有名的“李监作”,说话语气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去年成立的珠署,借着珠役对湖区百姓横征暴敛,这是不务实事的大户子弟们之普遍看法。
虽然与事实不符,虽然李笠的好名声如今在民间大涨,但是这几位年轻人就是看李笠不爽,因为年轻没有城府,所以心中所想就在言谈举止间表露出来。
黄四郎倒没有表现出负面情绪,而李笠对其同伴的语气极其不爽,决定灭灭这帮年轻人的威风。
李笠坐下,旧事重提:“我读《左传》,看到一个故事,郑伯克段于鄢,百思不得其解,请黄郎指教一二?”
“请讲。”黄四郎很认真的回答,旁边的年轻人见李笠问‘郑伯克段于鄢’这个很简单的故事,居然白色不得其解,心中嗤笑不已。
“郑伯克段于鄢,我看来看去,好像说的不止一个故事?”
黄四郎点点头:“当然,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每用一字,必寓褒贬,若用心读,当然能看出不止一个故事。”
李笠一脸真诚:“那,我有些疑问,就一一道来?”
“请讲。”
郑伯克段于鄢,是很出名的一个故事,甚至成了成语,在后世,还是语文课本里的一篇课文。
李笠认为在场的几位年轻人既然都是读过书的学子,没道理不知道这个故事,所以故事本身不需要复述,直接提问:
“那,请问,‘郑伯克段于鄢’,为何叫‘郑伯’,而不是郑公?”
黄四郎回答:“原因有二,春秋时,郑国为伯国,与其他诸侯并称时,郑君被称为“郑伯”。”
“但是,若诸侯为周天子卿士,可称公,郑国国君为周天子卿士,所以郑伯称作郑公,不无不可,然而...”
“春秋笔法,字含褒贬,称郑伯而不是郑公,是因‘伯’相较“公”为贬,贬的是他明知弟弟错了,却不矫正,反倒纵容,以至于弟弟越错越离谱,起兵谋反。”
“兄长纵容弟弟犯错,这行为本身是错的,而兄长面对弟弟无理要求,不顾大夫苦劝,竟然分封要地,于礼不合,所以行为要贬,故而用郑伯而不是郑公。”
李笠当然知道答案,其实是明知故问,闻言点头,又问:“‘郑伯克段于鄢’,为何用‘克’?”
黄四郎回答:“克,用于国与国交战,即两位国君之间交战,用在兄弟之间,实为讥讽,因为段起兵时,羽翼已成,可与兄分庭抗礼,如同一国二君。”
“黄郎,既然是兄弟之间的事,为何不用‘郑伯克弟于鄢’,反倒用弟之名‘段’?”
“春秋记载各国内乱,过错者必书其名。”黄四郎耐心解释,“这件事,做弟弟的‘段’错了,那就要书其名。”
果然和语文老师教的知识一样,恭喜你,达到了高中语文的水准。
李笠如是想,对黄四郎的水平有了大概了解,见旁边几个一脸鄙夷,切入正题:
“郑伯之母武姜,为申伯女,所以我认为,武姜处心积虑要扶小儿子上位,其实是为了挟持郑国,助申国对抗楚国。”
“什、什么?”黄四郎听了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这问题太过突兀:郑伯克段于鄢这个故事,有哪个字提到楚国?
又有哪段内容,提起武姜要控制郑国,助娘家(申国)防御楚国?
莫非你买的书是假书,你被人编的假故事“郑伯克段于鄢”骗了?
黄四郎真想这么问,却问不出口,一时半会不知该如何回答,李笠便看向那几位同样一头雾水的年轻人,问:
“莫非,诸位也没看出来?”
那几位真是觉得莫名其妙,其中一人不服气:“请问,你如何从‘郑伯克段于鄢’这个故事,看出方才你说的内容?”
“哎哟,我以为你们看出来了...”李笠笑起来,开始放嘲讽:“原来,是不学无术啊...”
包括黄四郎在内的几个人,几乎要跳起来:“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