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寝殿外,入宫侍疾的邵陵王萧纶,觉得自己距离最高权力从未如此之近,父亲卧榻,昏迷不醒,而兄长就在眼前。
只要敢搏一把,也许就能够...
看看披坚执锐的禁卫将士,想想自己腰间配件是礼器木剑,萧纶按下那个可怕的念头。
没有胜算,因为兄长控制了皇宫,乃至台城,一旦有事,各门关闭,外面的兵马,进不了台城。
而且他的部下在建康之役伤亡惨重,虽然临时募集了一些青壮,但打不了硬仗,人心也不稳。
更别说侯景盘踞广陵,随时会南渡攻占京口,然后往建康而来,所以,现在不行。
脚步声起,萧纶抬头一看,却见御医从殿内出来,他想上前询问,不过还是没去。
就算问,御医也不会说实情,何必问?
萧纶知道父亲前几年就因病昏迷,御医说不出个所以然,现在病情如何,听御医的话,还不如占卜问卦。
想着想着,他有些失神。
之前,勤王军将士入台城,父亲出宫犒劳,可能就是那时染的病。
后来,诸将入宫,父亲十分激动,也许就是因为激动过度而引发旧疾而昏倒。
加上困在台城数月,吃不好,也没好好休养,所以,可能熬不过去了。
但日子还得过下去,侯景还好端端活着,如今占了广陵,看样子要割据淮南一隅,朝廷想要将其剿灭,恐怕不容易。
更别说高氏已经趁火打劫,甚至连西边的宇文氏也会趁机占便宜,那么这御座可不好座。
萧纶想着或许即将继位的兄长,心中冷笑:这御座你就是坐上去,也只会丢脸,让人都看出来你无能!
所以,我为何要急于一时?
萧纶想着想着,心中大定,方才那念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闭目养神,等着殿内的消息。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给宫殿裹上一层金黄色,灿烂,而又落寞。
殿内,榻上,萧衍睁开眼睛,看着落日余晖,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生于刘宋大明八年,是宋国人,到了十五岁那年,目睹了刘宋江山的落日余晖。
族亲改朝换代,他成了齐国人,为宗室远支。
到了三十七岁那年,他起兵攻入建康,目睹了萧齐江山的落日余晖,随后改朝换代,成了大梁天子。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当年早起晨读的少年,如今已是卧床不起的白发老者,这一生,就要走到尽头。
如同落日般,光芒渐渐消失,最后消失在大地的尽头。
那么,大梁,会如同落日一般,即将消失么?
萧衍看着窗外落日余晖,两眼迷茫。
他年少时,听说了刘宋宗室自相残杀的惨剧,年轻时,目睹了萧齐宗室自相残杀的惨剧,所以,当自己成了皇帝,就竭尽全力避免这样的惨剧再次发生。
四十多年来,他一直维护着宗室子弟,希望用亲情,让宗室们形成一个相亲相助的群体,但很可惜,事与愿违。
事到如今,诸子不和,宗室内讧,他已无能为力,也不知新君即位之后,能否稳住局面。
一旁,侍疾的宣城王萧大器,见祖父一动不动看着窗外,有些担心,便问祖父是否要喝一些水。
萧衍将视线收回,看着皇孙,百感交集。
他想到了早逝的长子、昭明太子萧统,想到了萧统尚在人世的两个儿子、他的两个孙子,如今坐镇湘州的河东王萧誉,以及坐镇雍州的岳阳王萧詧。
萧统去世,萧衍舍萧统之子不立,立三子萧纲为储君,心中对长房一脉的孙子颇为愧疚。
长孙萧欢已经去世,剩下萧誉、萧詧两兄弟,兄弟俩心中有怨气,和叔叔们的关系很不好,萧衍知道自己若不在了,这两兄弟,就再没人心疼了。
萧衍看着眼前的皇太孙萧大器,想着远在外地的萧誉、萧詧两兄弟,欲言又止。
他想让子孙们和睦相处,可自己都办不到的事,儿子、孙子又如何办得到?
脚步声起,却是宦者按着萧衍的要求,将入宫侍疾的宗室们引进来,和皇太子、皇太孙一起,来送他最后一程。
看着眼前的子辈、孙辈,萧衍纵有千言万语,来到嘴边,就只有苦涩的老调重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
台城响起钟声,沉重而又悠长,随后,城里多处也传出钟声,回荡在建康上空。
东冶,正在监工的东冶令李笠,听着钟声,望向台城。
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皇帝大行了。
大梁天子、开国皇帝萧衍,已经去世。
这一位文武双全,建立梁国,应该会得谥号“武”,称梁武帝。
历史上的梁武帝,大半生都是人生赢家,奈何晚节不保,侯景攻破台城后,将他囚禁起来,于是这个极其信佛、数次出家的老皇帝未能善终。
但是,现在历史发生了变化,侯景作乱,却没能攻破台城,于是,年迈的萧衍是“正常”去世。
临死前,儿孙侍奉床前,老人走得有尊严,很体面。
李笠虽然对梁武帝佞佛、放纵宗室等一些弊政多有不满,但不可否认,是这个老人,给江南带来了将近五十年的和平。
虽然百姓的日子依旧不好过,但太平总比战乱好。
后世有句话,宁为太平犬,不为离乱人,战火纷飞的南北朝时期,江南百姓能有差不多五十年的太平日子过,也算是老皇帝做的一件大善事。
现在,老皇帝能体面的离开人世,算是善始善终。
然而,萧衍这一走,把一个烂摊子留给新君,新君能否收拾好这烂摊子,谁也不知道。
因为这烂摊子真的很烂,既有兄弟阋墙、宗室内讧(必然会发生的事),也有朝廷威信大跌、地方豪强蠢蠢欲动,还有强敌在外虎视眈眈。
积累了将近五十年的国内矛盾,被侯景引爆了一些,但更多的矛盾,必然随着老皇帝的去世而爆发。
内忧外患,新君能否解决各种问题,很多人并不看好,因为新君似乎优柔寡断,也许能守成,但似乎无法力挽狂澜。
所以,野心家的野心会迅速膨胀,当无数人都开始打御座的主意时,坐在御座上的新君,必然会焦头烂额。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洒在地上,李笠看着地上新铺设的简易轨道,又看看四周正在重建的建筑,以及忙碌的身影,憧憬着未来。
铸铁铁轨,制作简单,单个铁轨尺寸不算长,拼接起来很方便,形成简易轨道后,可以实现简单的轨道运输,使得东冶内的物资输送能力大幅增强。
还能以此建起各种“轨道车”,譬如移动式起重机(人力)等等,辅助各类建筑物的修建。
东冶正在恢复生产,速度很快,这都得益于东冶令李笠的一些奇思妙想,他看着落日,听着钟声,感慨万千。
他亲眼看见建康的繁华,见到了萧衍本人,再无遗憾。
萧衍去世,一个时代结束了,旧时代如同落日,消失在地平线那一头,新时代,即将如朝阳,冉冉升起。
只是,这朝阳晨曦必然是红色的,血红的红,将整个天空染红。
而这血红何时会消散,没人知道。
。。。。。。
荆州江陵,湘东王府一片缟素,因为不久前有台使抵达,带来噩耗:天子崩。
此时,湘东王正率领家眷、王府佐官祭拜大行皇帝,匆匆而来的雍州刺史张缵(未上任),此刻在隔壁小厅等候。
虽然也穿孝服,却面有喜色。
张缵出身范阳张氏,为国朝外戚,又娶公主,是驸马都尉,如今天子大行,他却颇为激动。
因为一会要向湘东王进言,以便拿下河东王、岳阳王兄弟,张缵自然心情不错。
夕阳西下,张缵看着洒在院子里的夕阳余晖,琢磨着计策。
太清元年,时任湘州刺史的张缵,要转任雍州刺史,前来上任的新任湘州刺史,是河东王萧誉。
而即将卸任雍州刺史的,是岳阳王萧詧,河东王和岳阳王是兄弟,为昭明太子之子。
当时,抵达湘州州治临湘的萧誉,在张缵看来年少轻狂,对自己极其不敬,所以没给对方好脸色。
未曾料这河东王和他对着干,故意不交接州务,让他无法卸任,离开湘州到雍州上任。
河东王硬是拖了半年,导致张缵一直待在临湘,他正要将此事启奏天子,结果,侯景作乱,渡江,攻入建康。
消息传来,河东王更加有恃无恐,竟然把张缵软禁起来,张缵判定此人要害他,于是设法逃了出来,逃到荆州江陵。
张缵和荆州刺史、湘东王关系不错,湘东王派人护送张缵去雍州接任,结果到了襄阳,雍州刺史、岳阳王萧詧百般推脱,就是不交接州务。
又把他软禁起来。
张缵年轻时就有轻狂之名,从来不吃亏,河东王、岳阳王兄弟如此对他,将他彻底激怒。
怒火中烧的张缵,判定这俩兄弟图谋不轨:做兄长的接任湘州刺史,故意不让他走,以便弟弟赖在雍州不走。
台城被围,这俩兄弟就起了心思,要害他性命,然后理所当然占据湘州、雍州,浑水摸鱼,以有所图。
图的什么?当然是皇位,不过首先图的是荆州之地。
台城被围,外镇宗王纷纷聚集兵马,入京救援,但是,河东王、岳阳王两兄弟带兵出动后,走不远就停下了,正好把也要率军救援台城的湘东王南北夹击。
荆州在中间,雍州在北,湘州在南,这两兄弟想干什么,再明显不过。
与此同时,镇守长江峡口的信州刺史、桂阳王萧慥,也和这两兄弟暗中勾结,趁着湘东王带兵东出之际,滞留江陵,意图不轨。
所幸,从雍州逃回江陵的张缵识破这三人奸计,前不久,派人向湘东王告警,湘东王舍弃辎重,率兵连夜抄近路赶回江陵,将桂阳王萧慥拿下。
而河东王、岳阳王两兄弟随后撤军。
这兄弟二人的动机,在明显不过,河东王、岳阳王因为当年储君之位“兄终弟及”,于是心怀怨恨,想趁着侯景作乱,夺取荆州,占据上游之地。
如今天子大行,这兄弟俩没了依靠,张缵认为正是斩草除根的好机会。
否则,兄弟俩必然会兴风作浪,夹击荆州,以为谋逆之资。
毕竟当年,天子就是在雍州刺史任上,挥师南下,夺取荆州,然后集结兵力顺流而下,攻入建康,改朝换代。
现在,张缵要劝湘东王先发制人,将两个祸害拿下。
一会,祭拜结束,张缵转入精舍,见到湘东王,开门见山:
“大王!如前所说,河东王、岳阳王兄弟图谋不轨,反迹已现,须当机立断,为新君分忧!”
“尤其岳阳王,占据雍州,和宇文氏毗邻,一旦引狼入室,必然祸乱江沔,届时大王悔之晚矣!”
“我有一计,可取襄阳,令岳阳王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