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行宫,一脸疲倦的高洋,正在接见随驾在晋阳的冀州刺史段韶,商议淮北战事。
段韶,是高洋的表兄。
去年年底,梁军入寇,接连攻克淮北州郡,而率军南下的清河王高岳,在即将抵达彭城之时,被梁军袭击,兵败被俘。
消息传来,高洋气得不行。
他派高岳南下,是因为高岳乃宗室重臣,征战多年,为沙场宿将,当年曾率军救彭城,于寒山之战击败梁军,此次再救彭城不是问题。
结果输得如此之惨,高岳本人还被活捉,让高洋收到消息后难以相信。
事已至此,高洋只能让段韶去救火,因为段韶堪称国之栋梁。
段韶之父段荣,为神武帝高欢连襟,征战一生,为霸府第一元勋;段韶为娄太后外甥,如父一般,骁勇善战,征战多年,同样战功赫赫。
甚至在洛阳邙山之战中,救了高欢一命。
如今晋阳武勋子弟,均畏服段韶,段韶为当朝第一贵胄,此次临危受命,要为天子分忧。
但段韶想弄清楚高洋的想法,问:“陛下以为,梁军不攻彭城,可有深意?”
“他们想和,而且既然能攻颍川,说明沔北已入萧氏囊中。”
高洋缓缓说着,随后笑起来:“看来,他们是想和,然后,驱虎吞狼,让我们攻西贼,以此为掣肘。”
“他们再趁机收复蜀地,真是好打算。”
梁国内乱,魏国趁火打劫,抢了梁国蜀地,这个消息,去年已传到邺城。
“那么,陛下想联梁西攻么?”段韶又问,这一点,他一定要搞清楚,才能决定接下来的仗要如何打。
“有区别么?”高洋明知故问。
“当然有区别。”段韶回答,“萧氏羸弱,到底有没有资格,与国朝结盟、共击西贼?”
“若萧氏只想着让国朝出头,和西贼正面交锋,自己却跟在后面捡便宜,若如此,微臣以为,这种盟友不要也罢。”
高洋看着表兄:“孝先(段韶的字)的意思?”
段韶回答:“萧氏攻淮北,要收复失地,我军攻沔北,也是收复失地,还能收复阙南,保洛阳无忧。”
高洋闻言思索起来,段韶默默等着。
他这个表弟,虽然是嫡出,但因为样貌寻常、沉默寡言,所以从小就不受人待见。
因为亲娘都不待见,所以谁都可以欺负高洋,长大后的高洋看起来很软弱,无论在晋阳霸府,还是邺城朝廷,都没有根基。
高澄遇刺身亡后,高洋临危受命,无论是霸府武勋,还是邺城朝士,都以为此人难当大任。
结果高洋的一系列应对,反应之迅速、处事之果断,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高洋执掌大权后,表现如同换了一个人,勋贵们震惊之余,觉得机会来了:他们被高澄打压太久,也该‘正本清源’了。
只要能左右高洋的决策,那么勋贵们的好日子就又回来了。
但是,高洋好像有自己的想法,而且这位的突然‘蜕变’,让许多人觉得后背发凉:高洋从小到大,被许多人欺负过,万一要报复的话...
段韶觉得自己有必要缓和一下勋贵们和高洋之间的关系,因为段家和高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所以虽然晋阳诸将多有不服高洋称帝者,但作为诸将之首,段韶决定还是要以高家利益为先。
高家好,段家就好,虽然他嫡亲表弟不止高洋一个,姨母娄太后也不怎么喜欢高洋。
段韶现在已看出高洋的心思,奈何高洋不肯明确表态。
段韶觉得既然表弟想要联梁西攻,又不想被对方利用,现在要保住脸面,接下来只有挫一挫梁军的嚣张气焰,才能两全其美。
那就是直接把梁军赶回淮南。
可一想到晋阳诸将们的牢骚,段韶也觉得头痛。
诸将的意见,是增兵彭城,确保彭城不失即可,不用急着和来犯梁军决胜负。
主张以主力攻沔北,并收复阙南,保洛阳安全,再腾出手,将梁军赶回淮南。
这意见其实没问题,问题是如此一来,联梁西攻的构想恐怕就不成了。
联梁西攻,符合高家的利益,却不符合晋阳诸将的利益,毕竟谁都担心‘鸟尽弓藏’,段韶不能不顾及大伙的想法。
毕竟,他是晋阳霸府诸勋贵和高氏都认可的‘中间人’,明面上表现出来的立场,不能太过于偏颇。
只有这样,才能调和双方的矛盾。
但段韶知道,双方的矛盾其实一直在增加。
之前,姨父(高欢)和表弟(高澄)一唱一和,表弟以整肃纲纪为名,可是狠狠收拾了一番元勋故旧们。
罢官的罢官,夺爵的夺爵,等于当众扇这些元勋故旧耳光,然后姨父再做好人,哄一哄。
许多勋贵都憋了一肚子火,所以当侯景反叛时,众人以高澄心腹崔暹欺凌大臣太甚为由,逼高澄杀崔暹以谢天下。
虽然此事不了了之,却也可见勋贵们的怨气有多重。
后来高澄去世,勋贵们逼着高洋处死高澄心腹崔季舒、崔暹,高洋无奈之下,流放二人,算是折中处理。
后来,高洋派人攻略淮南,无功而返,随后梁军北侵,攻城掠地,击败、俘虏高岳,消息传来,许多勋贵幸灾乐祸。
闲言碎语,恐怕已传到高洋耳里。
就连娄太后,也借此指桑骂槐,可见高洋这一脸憔悴,是如何而来。
“如果他们攻彭城呢?”高洋忽然问。
“定是以攻促和。”段韶回答得很干脆,“他们当然知道,即便拿下彭城,也守不了多久。”
“但朕不能丢了彭城。”高洋觉得有些头疼,“洪略(高岳的字)兵败被俘,太后那里...”
“既如此,微臣率军去把萧氏赶回淮南,然后,朝廷再决定是否谈和。”
段韶轻声说着,“若他们攻彭城,微臣顺便解彭城之围,若他们攻下彭城,微臣便把彭城夺回来。”
“把他们赶过淮水,再和谈,用贞阳侯换清河王,也不是不行。”
“还有,既然西贼已失沔北,那么阙南诸寇,如涸辙之鲋,正好可以收拾干净,以保洛阳安全,顺便威慑沔北梁军。”
“向东出击的沔北梁军自然因此收兵,颍川这边,就化险为夷了。”
“梁军若能守住沔北,表现尚可,就有和谈、共击西贼的意义,不然,国朝为何要和他萧氏联手?”
段韶的意见,就是再打上几仗,若梁军确实有战斗力,再和谈、谈共击魏国也不迟,想来届时勋贵们也没那么多意见。
这主意好,高洋点头,段韶不再多说。
他已经竭尽所能顾及双方利益,官军收复阙南,自沔北向东出击的梁军若不缩回去,或者表现过于不堪,那就别怪官军‘顺便’收复沔北。
窝囊废有什么资格占据沔北?。
如果梁军是窝囊废,那么己方和梁国再度交恶也无所谓,反正得罪窝囊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靠窝囊废一起对付西贼,那是更不可能的。
谈完了令人烦恼的国事,两个表亲聊起私事,高洋知道自己想要驾驭晋阳诸将,就得借助诸将之首段韶的力量。
还好,段韶至少是忠于高家的,总归是亲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所以,高洋要拉拢段韶,适当的亲近、施以恩惠是必然的。
正交谈间,有徐州那边的急报传来:梁军已经抵达彭城以南十八里处寒山,开始在河岸边聚集人力,看样子,是要筑坝回水灌彭城。
急报从二千余里外的徐州彭城传到并州晋阳这里,需要时间,那么此时,堰坝已经开始施工了。
如今是仲春,淮北雨水渐多,梁军筑坝成功后,彭城很快就会被淹。
“又在寒山筑坝蓄水?他们是真想取彭城,还是以攻促和?”高洋不怒反笑,笑起来,“好,好!”
“孝先,你去教训教训这群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