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太后正召集几位重臣议事,而湘东王萧绎、南海王萧大临、武林侯萧谘,以及几位在京的宗室王侯亦在列。
至于皇帝,因为年幼,无法参与如此会议,由太后代为出席,不在场也罢。
主议题,是鄱阳王萧范遇袭身亡一事该如何处置。
武林侯萧谘,是萧范的弟弟,作为“苦主”,极力主张要对两个凶手立刻明正典刑。
凶手是建平王萧大球、绥建王萧大挚,为当今皇帝叔叔,而南海王萧大临,作为亲属(兄长),极力主张两个弟弟无罪。
一脸憔悴的太后,代替皇帝作为“主审”,拿主意、做决定。
几位重臣以及太尉、湘东王萧绎负责“判案”,提定罪建议。
几位宗室则作为旁听以及见证。
凶杀过程,有许多宫女、内侍目睹,萧大球、萧大挚行凶之后并未反抗或试图逃跑,被侍卫看管,随后软禁在别殿。
行凶目的,两人也说得很清楚:他们有些许人证,证明两年前的元宵灯会事变,以及去年南郡王构陷鄱阳王一案,另有内情。
即这两件导致三位先帝皇子丧命的事件,幕后主使都是鄱阳王萧范。
萧大球、萧大挚所说的证人(人证),有司已经悉数带走,并进行了审问,将口供汇总、上呈。
但并无过硬的物证,仅凭这几个人的口供,只能判断鄱阳王有嫌疑,无法真正定罪。
因为人是可以事前串供的,若无过硬的物证来和人证(口供)相互印证,这就是口说无凭。
要以此定鄱阳王的罪、追究其“同党”的罪行,太勉强,无法服众。
萧大球、萧大挚也承认这一点,却异口同声说了一句话“我不愿步齐高帝、齐武帝子孙后尘。”
两人的话,把一件很敏感的事情挑开了:辅政的鄱阳王萧范,有可能成为第二个萧鸾,所以身为先帝诸子的两位藩王,不想坐以待毙。
如此一来,事情变得愈发棘手起来。
萧大球、萧大挚到底有没有罪?
这要看鄱阳王萧范有没有罪。
如果无法给萧范定罪,那么萧大球、萧大挚便有罪,必须处以极刑;反之,情有可原,罪不至死。
要想让文武百官心服口服,就得明确萧大球、萧大挚对萧范的指控是否属实。
在场的武林侯萧谘,极力主张这一点。
可要想让先帝诸子、当今皇帝诸位皇叔心服口服,萧大球、萧大挚就不能立刻定罪、处死。
南海王萧大临,极力主张这一点。
因为前朝齐明帝萧鸾屠戮高帝、武帝子孙一事,太让人心惊胆颤了。
萧鸾以皇叔身份辅政,结果接连废立二位皇帝,最后篡位,并对叔叔(齐高帝萧道成)、堂兄(齐武帝萧赜)子孙举起屠刀,几乎杀绝。
前朝旧事,恍若昨日发生,萧大球、萧大挚的指控,已经说到了诸位皇叔心里。
也说中了许多宗室王侯的心中。
两年时间里,桂阳王萧大成、浏阳王萧大雅、南郡王萧大连丧命,又有不少宗室因为受牵连、受波及丧命。
不是没有宗室怀疑这两件事另有内情,因为已经伏法的逆贼萧贲,矢口否认策划了元宵灯会事变。
萧大球、萧大挚的指控,加上一些人证的口供,会进一步加重那些宗室的怀疑,即便口说无凭,却不可避免成为又一根扎入宗室们心中的刺。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只有两种选择:其一,鄱阳王有罪,其罪另案处理,且要追究其党羽的罪行。
其二,鄱阳王无罪,萧大球、萧大挚袭击辅政藩王致死,当处以极刑。
所谓的折中方案(双方都有过错,萧大球、萧大挚免于死罪),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种折中,谁都不会满意:鄱阳王一系的宗室不满意,包括帝系在内的其他宗室也不满意。
战战兢兢入宫的武林侯萧谘,渐渐感觉到形势对自己不利,现场的人当中,太后且不论,其他人,并没有一个支持他。
包括他的妹夫王褒。
王褒是辅政大臣之一,出身琅邪王氏,平日里和萧范的关系不错,以文学之名著称。
却无担当。
当初,先帝遇刺身亡、皇太子萧大器伤重不治,身为萧大器表亲的王褒,就没表现出什么担当。
对于是否兄终弟及、由成年了的南郡王萧大连继位,还是父死子继、由年幼的皇太孙继位,不明确表态。
南郡王萧大连突然离开荆州任上,带兵赶赴建康,被拒之门外,对萧大连的行为,王褒即不赞同,也不反对。
现在,王褒的妻兄鄱阳王萧范在宫里被人击杀,凶手所称的罪名却是口说无凭,对此,王褒也不表态,说的都是囫囵话。
你们这帮高门甲族子弟,关键时刻,只想着保自家地位!
萧谘心中大骂,却不敢表现出来。
数百年来,无论朝代更替,世家子弟都能在新朝拥有清贵地位,所以王褒明哲保身,但萧谘做不到。
且因为做贼心虚,此时与萧大临争辩,底气不足。
因为他兄弟仨,确实谋划了不少事情,萧大球、萧大挚的指控,没有错。
无非是没有过硬的物证罢了。
所以萧谘现在只能坚持“口说无凭”,可萧大临以两个弟弟也指控萧谘是帮凶为由,不与萧谘说太多废话,大声质问:
“建平王、绥建王有何过错?难不成,做叔叔的撒手不管,让侄儿去做高贵乡公!!”
此言一出,众人悚然,而太后面色为之一变。
高贵乡公,即魏帝曹髦。
曹髦为权臣司马昭架空,大权旁落如同傀儡,眼见着祖宗基业不保,便孤注一掷,率禁卫出宫,杀向司马昭府邸。
却在半路上,于众目睽睽之下,为司马昭部下成济弑杀。
后来,司马昭为掩饰弑君罪行,逼迫太后下旨,称曹髦“情性暴戾”多有悖逆、不孝之举,自己“早就多次让大将军(司马昭)将其废掉”,最后废曹髦为庶民。
司马昭又率大臣上书求情,于是以王礼将曹髦下葬,封为“高贵乡公”。
曹髦为权臣架空,却有血性,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维护了身为皇帝的尊严。
其行为,和往后数百年历代末帝如待宰羔羊般等死的行为,形成鲜明对比。
太后不敢想象自己儿子将来有一天,如待宰羔羊般在禅位后“暴毙”。
更不敢想象自己儿子带着寥寥几个侍从,向权臣府邸发动飞蛾扑火般的冲锋。
然后惨死街头,死状恐怖,而她这个太后,还得被迫下旨,声称“逆子望之不似人君,我早想废掉他了!”
‘难不成,做叔叔的撒手不管,让侄儿去做高贵乡公!!’
萧大临的质问,回荡在太后耳边,她只觉脑袋嗡嗡作响。
先前,她认为南郡王萧大连构陷鄱阳王是居心叵测,因为证据确凿,可现在看来,万一....
万一建平王、绥建王所说是真的,那就意味着,萧大连是被萧范设计弄死的,那么....
但是,万一建平王、绥建王有问题呢?
太后看向几位重臣,几位重臣,包括王褒,表情相比之前,已经起了变化。
毫无疑问,萧大临的质问起了效果。
萧大临的质问,不仅是他一个人的质问,也是所有帝系宗室会发出的质问。
如果这个质问得不到满意回答,后果不堪设想。
定鄱阳王有罪,鄱阳王一系宗室会沸腾,南征岭表的鄱阳世子极大可能要造反,届时岭表变乱再起,恐怕连带交州也会乱起来。
可一旦放过这件事,处置建平王、绥建王,那么,坐镇江、郢、荆、雍的皇叔们,就不会起兵“清君侧”了?
这该如何决断?
湘东王萧绎起身,向太后行礼:“太后,臣以为,建平王、绥建王的指控,无论如何,一定要核实。”
“鄱阳王到底有没有罪,有司一定要弄清楚。”
“至于建平王、绥建王到底如何处置,得等此事明了,方可决定。”
太后见诸位大臣都赞同,便问:“可有司并未查获什么重要物证。”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萧绎回答,“臣斗胆,请太后下旨,张榜悬赏。”
“若有人提供重要物证,能证明元宵灯会以及南郡王构陷一事,鄱阳王确有干系...”
“无论其人出身如何,如今身份如何,封侯、伯,视情况而定。”
此言一出,大臣们都看向萧绎,眼中满是震惊:这不是鼓励小人诬告么?
而萧谘听了萧绎的话,只觉后背发凉,身体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萧绎又说:“但是,若有人诬告、伪造物证,一经查实,夷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