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回暖,冰雪消融,却有“倒春寒”。
而烽烟渐渐消散的河南大地,依旧暗流涌动,一如天气那样。
若不注意提防,很容易“着凉、生病。”
小黄,城中一隅,新设的河南道行台临时官署内,听事,行台尚书李笠,和行台尚书仆射彭均交谈着。
商量如何在河南布防、治理民政,避免被“暗流”所伤,避免“生病”。
河南战事告一段落,官军获得第一阶段胜利,李笠协助皇帝指挥作战有功,进位大司马。
军号升为三十四班(最高班秩)中的车骑将军,领河南道行台尚书(实职)。
但他不可能在河南任职,需常伴皇帝身边,所以行台事务由副官——行台尚书仆射代理,于是,彭均成了河南地区的实际主官。
李笠有不少事情要交代,首先说“纲领”:
“简而言之,河南道行台的职责有三个,第一,挡住齐军接下来可能发动的反扑,不过黄河已经解冻,好对付一些。”
“第二,在河南各地度田、检户,给立功将士分田地,然后实行均田制,给大量无地百姓分田地。”
“第三,借助屯田制度,让部分军队以屯田聚落形式扎根乡里,构成完整的基层组织,将百姓组织起来,让行台各级官府的控制力,越过县一级,直达乡。”
“要把河南,变成大粮仓,变成兵员的来源地,加上徐州,甚至两淮,就能构成一块牢固的地基,届时,我们就可以建起崭新的高楼,而不用住危楼。”
“但这一切的前提,需要军事胜利的保障,所以军队的建设、备战,是排在第一位的,不能舍本求末。”
李笠最想提醒彭均的就是这一点,因为若没有军事胜利,什么都是空的。
彭均当然知道关键在哪里,所以,准备好今年再打一年的仗。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敌人,不仅来自外面(河北),也来自内部(河南)
因为“收复”河南的梁军,并未如许多人猜想的那样,对各地豪强软硬兼施、加以笼络。
而是直接来硬的:不听话的豪族就得死,土地,由梁军占了,人口,编入官府管辖。
什么是不听话?不听话就是不如实上报名下田亩数,隐瞒名下有多少隐户。
土地是最宝贵的财富,隐户是让土地有产出的宝贵劳动力,而人,是血脉相连的族亲,梁军杀人、占地甚至意图清点隐户,激起各地豪族的激烈反抗。
但是,从去年秋末开始,持续数月的战争中,梁军就已经有目的地攻打许多豪族聚居的坞堡、庄园,搜刮大量存粮补充军用的同时,清查田产,将隐户查出来。
甚至释放奴婢,当众焚烧卖身契。
所以,当战事结束,新一轮的“杀人、占地、释放奴婢”开始后,河南各地敢明着反抗的豪族,已经不成气候。
更多的地头蛇,面上恭顺,心中怨恨,开始搞各种小动作。
譬如派出部曲、私兵,扮做兵贼、流寇、马匪、剪径贼人,四处袭扰梁军队伍、据点,以及到地方接管官署的官吏。
他们的目标,还包括为“吴贼”效命的人,以及即将在各地生根落脚的屯田军民。
许多人暗中期待,期待“王师”重回河南,将杀人占地断别人生路的“吴贼”,杀个干干净净。
而李笠也在期待,期待对河南的“改造”,能够按计划进行并完成。
均田制是北朝实行的田制,比起南方,要进步许多,符合时代潮流,所以他认为河南必须实行均田制。
于是,河南道行台要处理的事务很多,包括:剿匪、屯田、防御齐军反扑、从行政上控制河南各地、组织农业生产,安置大量被释放奴婢和无地农民等等。
又要主持此次北伐军功奖赏的具体落实(给立功将士在河南各划分“功田”)。
李笠本身又要负责军法司的判案:整个河南战役期间,诸行军各部有明显违反军法嫌疑之将领,要由军法司进行判决。
这么多事情要处理,李笠不可能忙得过来,所以要当甩手掌柜,把事情都扔给副手乃至幕僚团队来处理。
多亏这十余年来,他不断进行“人才建设”,有现成的团队来处理大量事务,所以如今从容得很。。
李笠知道自己对士族精英没有任何吸引力,所以选拔、提拔大量有才干但出身卑微的文武吏,以及寒族子弟,进入自己的“人才库”。
让这些人在不同的职位上接受各种磨炼,磨练出本事。
现在,扛大梁,操持河南这个“摊子”,完全没问题,但前提是确保军事胜利,不让齐军有重夺河南的可能。
一旦出现这种可能,河南驻军必然处于内忧外患的绝境,因为各地地头蛇这种时候必然跳出来,在背后捅刀子。
“我们占了他们的地,杀了他们的人,抢了他们的粮食和家产,此仇深似海,是不可能化解的,所以...事情既然做了,就要做彻底。”
李笠一脸平静的说出这些话,语气平和,却带着杀气。
“斩草要除根,那些被官军攻破堡寨的豪强大户,多有余众侥幸逃生,肯定会伺机报复,只要他们还在黄河以南地区,就一定要清除。”
“被释放的奴婢,依附民,还有分了些许田地的当地农民,目前极大概率不会感激我们,甚至会惴惴不安,生怕过阵子,主家卷土重来,秋后算账。”
“所以,他们暂时靠不住,能干活,却不能挑大梁,得以落户的屯田军民为骨干,把这些人组织起来。”
“现在,河南新附,许多地方的人都在观望,看看官军能否在河南站稳脚跟,所以各地人心不稳。”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数百年来,南北纷争,河南、淮北这片区域,为南北拉锯最激烈的的地方,不是墙头草,活不下去。”
“这里的地头蛇,早练就了两头下注的本事,不然,家族也延续不到今日。”
“他们现在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军能打胜仗,让他们明白,河南南属,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你在河南施政,不要管什么士族,不要管什么郡姓,敢不听话,该杀就杀,哪怕是荥阳郑氏,也不例外!!”
“事情闹大了,有我扛着,你不用担心,哪怕建康那帮清贵世家高门群起而攻之,我一个人,就能挡下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彭均再无顾虑,李笠的想法,彭均理解,所以,决定以铁腕,对河南进行整顿。
愿意与官府合作的就有好处,有前途;不听话的,有死而已。
彭均认为没道理将士们浴血奋战、收复河南后,还得供起一只只硕鼠,那么辽阔的肥沃土地,其上产出和人口,朝廷居然掌握不了。
若真是如此,收复河南,意义何在?
谈了一个多时辰,彭均离开,车驾行驶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吸引了几个男子的注意。
他们看看经过的队伍,又看看街道上时不时经过的兵卒,以及身着皂衣的吏员,低下头,继续向前走。
三拐两拐,拐入一处街巷。
确定身后无人跟踪,他们又绕来绕去,绕到一处小巷,得人带路,进入巷子里一处民宅。
那里,有一名年轻人等候多时。
“事情进展得如何?”年轻人问,他身材瘦弱,一脸憔悴,两眼满是血丝。
匆匆而来的男子之中,一人回答:“郎君,鱼,已经咬钩。”
“确定么?”年轻人问,眼睛瞪得大大的。
那男子再次回答:“确定,已经咬钩。”
“好,好....”年轻人喃喃着,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片刻,回过神来,对几名男子说:“你们辛苦了,休息去吧。”
“是...”几名男子应承,却没离开房间,看着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轻声说:“郎君请节哀,保重身体。”
年轻人闻言一愣,点点头:“我...知道,你们去休息吧。”
待得房中只剩下他一人,他脸上的平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怒色。
他呆呆看着手中玉佩,口中喃喃:“你们破我家堡寨,杀我亲人,夺我家粮食、田产...”
“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