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三面被围的襄阳,城内外都有大量灯火闪烁,城南,门楼处,一箱箱铜钱被人倾倒在地上,守城兵卒排队领取。
每个人可以拿一次,一次,可以拿五贯。
然而一贯足额铜钱有十二三斤重,普通人最多也只能拿两三贯。
许多兵卒将领到的铜钱缠在腰间,一脸兴奋。
一旁,雍州刺史、新兴王萧大庄,看着自己府里的铜钱被人瓜分,一点也不心疼,他看向城外灯火连天的敌营,心中只有决绝。
襄阳城一旦失守,他就会沦为阶下囚,活不了多久。
所以,这些钱财,留着也没用,不如犒赏守城将士,激励士气,或许,还有些许机会挽回。
可这机会太渺茫,萧大庄不敢细想。
城下有动静,城上兵卒借助火把光亮看下去,却是从敌营归来的使者,回到城门下。
人们放下吊篮,将使者拉上来,使者在无数人的目光中,走向萧大庄。
萧大庄心中期盼,却又担心使者带回来坏消息,便转入楼内,单独听使者汇报。
“如何,王公如何答复?”萧大庄问,使者轻声回答:“大王,王公问,若真能平定李笠,他要如何自处?”
萧大庄闻言默然。
是啊,兵临襄阳城外的王僧辩若“反正”,站在宗室这边,并且成功击败李笠,力挽狂澜,如此大功,该如何自处?
猛虎危险,那么,杀死猛虎的壮士,岂不更危险?
“寡人知道了。”萧大庄摆摆手,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散了,坐在榻上,斜倚凭几。
使者见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大王,不如、不如赶紧突围吧...”
“寡人自有分寸,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使者离开,萧大庄独坐房中,看着忽明忽暗的油灯灯火,一言不发。
为什么会这样?
皇帝突然驾崩,大司马、彭城公李笠得太后旨意,都督中外诸军事。
消息传开,诸王知道再不行动就是坐以待毙,于是相继起兵,讨伐国贼李笠。
要知道,当年,高祖受禅称帝前,职务就是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
其实萧大庄对李笠这个人没有恶感,佩服对方立下的赫赫战功,但事已至此,双方都已经没得选。
他明白,李笠走出这一步也是不得已,因为任何人面临如此境地,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但是,李笠若赢了,他们就要死,一如水火不相容,而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
之前,诸王起兵,兵马汇合,声势浩大,由南海王萧大临统帅,往下游而去,萧大庄日盼夜盼,希望收到好消息:
萧大临入建康,宗室们控制三吴,和李笠隔江对峙。
但是,盼来的却是噩耗:彭蠡湖一战,萧大临惨败,仅以身免。
萧大临这一败,意味着宗室想要翻盘已经没了指望,但萧大庄心存侥幸,希望能坚守襄阳,拖延时间。
或许,齐国会发兵南下,进攻河南地区,迫使李笠不得不分兵,暂时无力西进。
而在三吴起事的南康王、义安王能够表现神勇,拿下建康。
但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郢州夏口失守,朝廷以王僧辩为行军总督,带兵自淮西入司州,很快便拿下司州治所安陆,司州刺史、长沙王萧韶被俘。
与此同时,江陵失守,被突袭的骑兵拿下。
丢了夏口的荆州刺史、安陆王萧大春,撤回江陵的半路,得知江陵沦陷,想往襄阳来,半路被部下绑了,押到王僧辩处。
而王僧辩的兵马抵达襄阳城下,还让萧大春出来喊话。
萧大春站在城下,看着站在城头的萧大庄,不顾危险,奋力高呼“杀贼”,被人堵住嘴,押走。
萧大庄悲愤不已,却无可奈何。
大厦将倾,以非人力可以挽回,但萧大庄不死心,派心腹出城,去找王僧辩陈说利害关系。
希望对方能做大梁忠臣,莫要给李笠当帮凶。
结果,王僧辩那一问,断了所有的可能。
李笠本来就会因为功高不赏,无路可走,只是做了皇帝丈人,有了个保障,才继续为臣。
结果这个保障没了,就只能篡权,那么,即便有人击败了李笠,可此人立下如此大功,还能回头么?
除非这个人是宗室,可惜,宗室并无如此人才。
即便是宗室里最知兵的鄱阳王萧嗣,恐怕也担不起如此大任。
萧大庄想到这里,心中只有叹息。
兰陵萧氏,如今以文学见长,可最初,是以军功起家,否则光凭刘宋外戚身份,哪里有机会接近权力中心?
正是因为萧道成当初临危受命,驻防淮阴抵御魏国大军,才奠定了文武班底,为后来的改朝换代做好准备。
到后来,高祖兄弟(兄萧懿、弟萧衍)也是因为知兵,才有机会担当重任。
外拒北虏,内平叛乱,一步步接近权力中心。
可现在,兰陵萧氏子弟,文章和字写得再好,再怎么熟读典籍,举止再怎么风度翩翩,也无法挽救大好河山。
王僧辩既然作为行军总督,率军“平乱”,这就意味着,其身后荆襄出身的文武官员,以及荆襄各地许多豪族,已经做出了选择。
其实,这之前已经有了兆头,那就是沔北各地,并没有多少官员响应萧大庄起事。
想想六十多年前,高祖在雍州起兵时,荆襄豪族纷纷响应,那场景是多么壮观。
而现在,应者寥寥。
这六十多年来,开国勋臣们,后代几乎都不再从武,仅有的几根独苗,也在侯景作乱时凋零。
待到风雨飘摇之际,竟然无勋臣后代站出来,再扶大梁。
也无善战的宗室子弟,力挽狂澜。
想着想着,萧大庄心中只有苦涩,他有心救亡,却无力回天,只能做困兽斗。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东边喧嚣起来,似乎有人在欢呼,或者高声呼喊。
不一会,坏消息传来:东门守将开城门,敌军已经入城,城中兵马纷纷投降。
“是么,还是没能守住啊...”萧大庄苦笑着,本来纷乱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他已经尽力了,对得起列祖列宗,无怨无悔。
一名将领忽然说:“大王,末将愿护送大王突围,请大王召集家眷...”
萧大庄看向那将领,嘴角蠕动。
突围?就算突围,接下来能去哪里?
南面,江陵失守,东面,安陆失守,北面,沔北郡县容不下他,西面,东梁州地界,也容不下他。
想逃到周国、齐国去,都做不到。
或者,就此隐姓埋名,藏匿民间,却很难躲过大搜捕。
逃入山中,又能坚持多久?
带上家人,只会让家人受苦,不带家人,即便侥幸逃过一劫,迥然一身活下去,也没意思。
“不必了,你们已经尽力,不需要再为寡人流血。”萧大庄站起来,抬手,整理衣冠。
然后坐下,坐得很端正,神色如常,毫无惧意。
“寡人就在这里,等他们来,传令下去,让将士们不要抵抗了。”
一名将领急了眼:“那,那些钱,不就白发了?”
萧大庄摇摇头:“无妨,就当做寡人的告别礼吧。”
对于此时的萧大庄来说,钱财已是身外之物。
国快没了,家也快没了,他要这些钱财,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