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晋阳城东,欢呼声如潮般响起。
东城墙处,大量楚兵沿着一道道被“克虏伯”打出来的斜坡,冲上千疮百孔的城头,然后进入城内。
齐军战前精心布置的各种防御设施,在此之前,已经被楚军的“克虏伯”摧毁,根本就阻止不了楚军突破城墙。
但是,新的防线已经在城内出现,那是由大量砖木、障碍物堆积在各街道上而组成的街垒。
大量齐兵坚守街垒,在街垒后,在旁边院墙、屋顶,拿着弓弩,等楚军上前送死。
除此之外,又有许多妇孺参战,要么也拿着兵器、弯弓搭箭,要么不断搬来砖石,以作“箭矢”。
面对蜂拥而来地楚兵,无论是披坚执锐的男人,还是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妇孺,全都毫无惧色。
晋阳为高氏霸府所在,不仅有大量武勋,还聚集着大量精锐以及军户。
这些军户,是当年被安置在河北地区的六镇军民,走投无路之下,跟着高欢转战各地。
高欢成了权臣,以晋阳为霸府,后来儿子当了皇帝,这些军户也过上了好日子,至少比起当年在六镇吃风沙,好了许多。
所以,他们对高氏的忠诚,以及对外人的敌视,并不会因为晋阳东城墙被突破而瓦解。
楚兵渐渐逼近,街垒后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幼,都握紧手中武器,或者能够当做武器的物体,准备死战。
但是,楚兵停在百步距离,对他们喊话。
喊的无非是什么“投降不杀”之类的话,但没人信。
当年的洛阳朝廷,把他们当贱户;现在,他们也不相信南方的朝廷。
楚军这边喊了一会,见各街垒后毫无回应,于是,“忠勇伯”就位。
“忠勇伯”和“克虏伯”一样,是新式兵器——火炮的军中代称,但和身材细长如柱的“克虏伯”不同,“忠勇伯”身材矮胖如钟。
因为外形像钟,故而取其谐音,命名为“忠勇伯”。
一枚枚肥胖如酒坛的火油弹,由炮兵们装填完毕,“忠勇伯”们随后对天怒吼起来,将这些沉重的“酒坛”抛出去。
肥胖的火油弹,在半空中画出个曲线,绕过一堵堵厚实的街垒,落在百余步外的地面。
在街垒后的人群里,墙壁上,房屋上,绽放出一朵朵绚烂的火花。
火花照亮了附近人们的双眼,也点燃了不少人。
身上着火的人,哀嚎着挣扎,这忽然燃起的火,水扑不灭,而着火者身上燃烧的液体,其他人沾上,也会跟着被点燃。
齐兵依靠街道、墙壁、房屋构建的各类街垒,在楚军“忠勇伯”的不断抛射下,根本就起不到预期的作用。
雷鸣声此起彼伏,晋阳城东各街道处的街垒,很快烧成一片火海,无数准备和楚兵同归于尽的齐兵,连同其家眷,在大火中溃散。
他们甚至还没机会和敌人白刃战,就已经伤亡惨重,面对蔓延的火势,血肉之躯,根本就无法抗衡。
一如开始西沉的太阳那般,齐国的国祚,已经完了,而他们的命运,自己已无法掌握。
严重破损的东城墙上,楚军将领用千里镜观察城内情况,确定各街垒处的齐兵已经溃散,便发出进攻的号令。
准备就绪的楚军各先锋队,扛来湿漉漉的毛毯和布帛,还有一桶桶泥沙,在火场中铺出一条条通道。
激昂的鼓角声响起,身着红色戎服的楚军将士,在烈焰之中,化作猩红的潮水,涌向晋阳城内各处。
。。。。。。
夕阳西下,晋阳城内雷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火光和浓烟。
晋阳宫,宫中一片混乱,随着宫门在浓烟、巨响和火光中垮塌,本就已经稀稀拉拉的禁军,一哄而散。
楚兵从垮塌的宫门处涌入皇宫,指挥禁军守门的高俨,见左右只剩下几个部曲,嚎叫着挥舞手中佩刀,扑向楚兵。
他是皇帝的同母弟,心意已决,绝不屈膝投降。
楚兵本来想给这位一个痛快,但见衣着不凡,铠甲也特别光鲜,琢磨着莫非是什么贵人,便把长矛当棍用,一番乱打,将高俨打翻在地。
然后一拥而上,将其如同抓猪般捆起来。
涌入皇宫的楚兵越来越多,宫人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但又能逃去哪里?
逃出宫,外面是同样混乱的晋阳城,即便逃出晋阳城,城外到处都是楚兵。
许多走投无路的内侍跪倒在地,面对凶神恶煞的楚兵,不住求饶。
而大量宫女则抖若筛糠,看着眼前一群群喘着粗气的壮汉,站都站不稳,瘫倒在地,面露绝望。
然而入宫的楚兵并未失控,沿途遇到的人,只要对方放弃抵抗,他们就不会刀兵相向。
无论是内侍,还是楚楚可怜的宫女,被楚兵指挥着聚集在不同地方,集中看管起来,并无其他事情发生。
皇宫深处,惊慌失措的胡太后,跌跌撞撞的跑在走廊内,身边只有一个宫女跟着,其她人早已不知踪迹。
她好不容易在花园里找到儿子高纬,而一脸惊恐的高纬,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人跟着,此刻,扑在乳母陆令萱怀中,嚎啕大哭。
高纬是陆令萱带大的,所以视如亲娘,关键时刻,首先想到的就是陆令萱,而不是胡太后。
“怎么办,怎么办?!!”胡太后发问,心急如焚,陆令萱漠然的摇摇头,抚摸着高纬的头,没有说话。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
昔日围绕在太后以及皇帝身边的‘忠臣’,包括韩长鸾,如今一个个都没了踪影,胡太后想找个人出主意都找不到。
她这一路过来,皇后斛律氏在寝宫里静静坐着,一声不吭,妃子穆黄花只知道哭,指望不上。
次子高俨自告奋勇去守宫门,如今宫门破了,高俨恐怕也凶多吉少。
脚步声起,一个人出现在院门处,胡太后定睛一看,却是录尚书事的唐邕来了。
“唐公,唐公!接下来可如何是好?”胡太后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木板,不住地问。
哭得稀里哗啦的高纬,见唐邕来了,仿佛也有了主心骨,同样不住地问。
一脸憔悴的唐邕,看着这对母子,又看看平日里气焰嚣张但此时一言不发的陆令萱,缓缓说道:“陛下,请正衣冠,御正殿。”
“上朝?”高纬觉得这主意太荒唐了,“如今,如今南贼入城,朝士又如何会来上朝。”
“陛下,为一国之君...”唐邕看着年轻的高纬,忽然眼睛有些花,“当有一国之君的尊严,南兵入宫,必不敢对陛下刀兵相向。”
“尊严?尊严!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何尊严!!”高纬又气又急,眼泪水直流。
“都是你们...都是他们这些无能之辈,守邺城,守不住,守晋阳,也守不住!”
唐邕看这个走投无路的年轻人,想想其弟、守宫门的高俨,两相对比之下,只觉有些恍惚。
德不配位,德不配位啊...
如果,当初....
他想起了高欢,想起了高澄、高洋、高演、高湛兄弟。
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高王(高欢)当初去世的时候,能想到自己的儿子们,一个个都这么短命么?
南边那位楚国国主,年纪和高澄、高洋相仿,若当初,高澄没有遇刺,高洋没有早逝,甚至高演、高湛能活久一些....
何至于让这个半大不大的少年,把国家搞得一团糟?
唐邕当年得丞相高欢赏识,征辟入仕,自那以后,侍奉高家父子多年,如今看着高家的基业如同落日,即将消失,心中百味杂陈。
见怎么也劝不动皇帝,他也只能默默站着。
尖叫声传来,院外宫人四散,大量脚步声起,夹杂着甲叶的摩擦声,唐邕望向院门,却见大量楚兵冲进来。
胡太后见楚兵来了,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好像刀刃上还有一抹红色,吓得双腿发软,幸得旁人扶着,不然就要瘫坐在地。
高纬则愣愣的看着这些人靠近,脑袋一片空白。
昔日一言能定人生死的皇帝,如今,不过是个吓了的少年。
唐邕看着这些楚兵,看着这群人脸上犹犹豫豫,担心刀兵无情,大喝一声:“放肆!齐国天子在此,尔等安敢刀兵相向!!!”
这一吼,楚兵们先是一愣,然后面面相觑,心中狂喜:哇,齐国国君被我们抓到了!!
这下可风光喽!
但很快就想到了军司和军士在战前动员会上的“警告”:
“入城后,谁敢烧杀抢掠,严重违反军纪,事后除了去军法司喝茶,名字和籍贯还要登报,给你家乡和宗族长脸!!”
想到这里,楚兵们忽然觉得有些心虚:万一对这齐国国君不好,算不算是严重违反军纪?
唐邕见自己这一吼,还真把楚兵吼住了,赶紧提要求:
“齐国天子在此,太后也在此,不可刀兵相向,还请诸位派人通传贵军主帅。”
“好,好...”楚兵们忙不迭点头,派人去通报好消息,然后打量着被自己抓住的“大鱼”。
看着高纬,一个个喜形于色。
哎哟,这就是传说中的亡国昏君么?
看上去,蛮斯文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