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天气多云,潼关,守将宇文孝伯在关墙上一处战棚内,透过觇口,用千里镜看着东面敌情。
东面黑压压一片的营地,为楚军大营,楚军已经进抵达潼关外。
今日一早,楚兵就在潼关外一里左右位置,布设攻城器械。
宇文孝伯本打算派兵出击,不让对方从容布置攻城器械,但因楚军戒备森严,无机可乘,只能坚守。
他所在的战棚,外围堆了许多沙袋,很厚,也很结实,正常情况下,投石机短时间内都砸不烂,所以能够相对从容的观察敌情。
千里镜的视野里,楚兵正围着一个个两轮车忙碌,这些两轮车上均有一根柱状物,其前端对着潼关。
宇文孝伯猜测,这应当是名为“克虏伯”、“忠勇伯”的兵器。
据说,齐国晋阳城就是被“克虏伯”、“忠勇伯”攻破的,再坚固的城墙,于这两种兵器面前,也不过是单薄的一道木栅而已。
宇文孝伯回想着自己所知的军情,眉头紧锁。
很显然,潼关迟早失守。
但是,在那之前,他无论如何都要让楚军付出沉重的代价。
或许,这样的坚持,改变不了大局,或许,周国最后还是会灭亡,但是,他绝不会轻易放弃抵抗。
他姓宇文,却不是皇族,不过因为和先帝宇文邕同一天生日,所以当初,得文帝(宇文泰)看中,接入府中抚养,与宇文邕相伴。
养育之恩,不能不报,宇文孝伯的心中,没有不战而降的丝毫念头。
为了抵御楚军的进攻,潼关已经进行了针对性的加固,夯土关墙加厚了一倍,又挖了许多壕沟,以及各种防御设施。
这么做,都是为了增加楚军进攻的难度。
而为了让守关将士免遭敌军大威力兵器的伤害,关内又搭建了不少坚固的掩体,挖掘了不少藏兵洞以及地道。
并且故意把关内建筑弄得十分杂乱,道路蜿蜒曲折。
目的,就是等着楚军在攻破外墙之后、派兵攻入关城内时,被迫和守军在狭窄、复杂的地形里展开白刃战。
这样的短兵相接,那“克虏伯”纵然威力巨大,也使不上劲。
而敌军兵力再多,也无法在关城内施展。
所以,宇文孝伯明白己方能够发力的时机,在敌军攻破关墙、派兵入关城之时。
那么,在此之前,对方的“克虏伯”、“忠勇伯”为所欲为之际,他们只能默默承受。
他收起千里镜,在关墙上巡视,给坚守墙头的将士鼓劲,随后下了墙头,到城中掩体里等着。
因为“克虏伯”、“忠勇伯”威力巨大的缘故,宇文孝伯只留了少部分将士在墙头战棚里值守,提防楚军以兵器攻城之际,又派出步兵偷偷蚁附攀城。
其他大部分将士,则躲在关墙后、关城内的各类藏兵洞、掩体里,养精蓄锐,等着与破关楚兵展开白刃战。
走着走着,宇文孝伯闻到了一股炙肉味,而气味的来源很多,仔细一看,许多藏兵洞口处,兵卒们点起火,炙羊肉。
羊是什么羊?犒军时发的羊。
宇文孝伯为了鼓舞士气,今日特地发羊,让将士们加餐。
吃饱肚子,才好厮杀。
他走过一处藏兵洞口,聚集在火堆边炙羊肉的兵卒,见主将来了,下意识的站起来,手里拿着羊肉串,有些不知所措。
敌军即将攻城,他们却在炙羊肉,这种行为若是在平日,那是要倒大霉的。
“注意火候,烧焦了,就不好吃了。”宇文孝伯笑道,一脸轻松,继续向前走。
兵卒们见状放了心,随后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是主将允许他们在战前吃饱喝足。
于是纷纷坐下,继续炙羊肉,并且听老兵继续说往事。
老兵一脸沧桑,盘腿坐在洞内草席上,吃着别人帮炙好的羊肉串,说着当年的故事。
那是将近四十年前,奸臣(西魏对高欢的称呼)兴兵来犯,分三路大军进攻关中。
三路是哪三路?
奸臣自领数万大军,从晋阳出发,抵达河东蒲坂,架起数道浮桥,准备渡河。
另一路,是有当世项羽之称的高敖曹,率军从沔北走武关道,攻上洛,逼近长安。
第三路....
“轰!!!”
雷鸣声起,此起彼伏,宛若晴天霹雳,打断了老兵的话。
随后,众人只觉地面在震动,洞壁也在震动。
很明显,敌军发动进攻,关墙承受了攻击,位于关墙墙体内的藏兵洞,自然就“哆嗦”了。
洞内,顶部有些许沙土落下,弄得洞里的人们灰头土脸。
几名年轻兵卒手里的羊肉串落地,顾不得那么多,往洞内退了几步——虽然他们本身就在洞内(靠近洞口)。
雷鸣声不断,许多人的心有些颤抖,仿佛那一声声闷响,是无形的铁锤砸中自己的心,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
“第三路,是奸臣的妹夫窦泰,此人骁勇善战,足智多谋,极得奸臣信任。”
老兵继续说,仿佛正在发生的“地动山摇”和自己没关系。
“他从蒲坂分兵南下,于风陵渡过河,抵达潼关东,一是夺潼关,策应奸臣于蒲坂过河,二是要朝廷之兵,使得官军无法集中兵力,阻止奸臣过河。”
“当时,关中大饥,人心浮动,丞相(宇文泰当年为西魏丞相)手中兵马寥寥,既无法分兵阻挡,也无法在集中兵力后,面对单路敌军有优势。”
“但丞相判断,奸臣三路大军,主攻是窦泰,其余两路不过是佯攻,于是当机立断,集中兵力向往潼关来。”
“官军精锐走小道绕过潼关,于关东郊的小关附近,打了窦泰一个措手不及。”
“窦泰兵败身亡,奸臣得知消息,吓得连夜拔营撤退,而那当世项羽虽然拿下上洛,得知主力已退,独立难支,也就退了。”
雷声阵阵,绵延不绝,洞内墙壁微微颤抖,人心悸动。
但是,兵卒们听老兵诉说着当年故事,得知当初官军面临的局面,比起现在还要凶险,忐忑不安的心,稍微稳了些。
要知道,当年,朝廷的实力比起东贼(西魏对东魏的称呼),相差十分悬殊,奸臣一次次大举来犯,哪一次不是局势危急?
可朝廷硬是一次次以弱胜强,一次次挺了过来。
所以,这一次,官军也会挺过去的!
我们一定会赢的!
兵卒们自己给自己鼓劲,吃着炙羊肉,听着外面的动静,感受着地面和墙面的微微颤抖,心中不再害怕,反倒有些期盼。
期盼着一会敌军攻进来,他们就利用地形,和对方短兵相接。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忽然间,洞口方向火光闪烁,有不少火焰在洞外地面绽放。
火光照亮了兵卒们的脸,他们看着外面的动静,有些懵:不是有关墙挡着么?怎么会...
“他们或许有类似投石机的玩意,能把易燃之物抛过关墙。”老兵开口,依旧一脸淡定,“赶紧把门关上,莫要惊慌。”
老兵就是主心骨,兵卒们回过神,赶紧动手关门。
门是什么门?磨盘大小的石块,就放在洞口。
抽去“绊脚”,将磨盘状石块“滚”到洞口挡住,又在其上垒几颗大石头,“门”就关好了。
外面即便烧起来,也烧不进来。
而藏兵洞另一头有通风口,所以他们躲在洞里,不怕憋死、熏死。
很快,“门”关上,兵卒们心定不少,洞内虽然有些拥挤,却让他们觉得很安全。
就等“雷声停下”,和攻入关城的敌兵厮杀。
不知不觉,太阳西沉,夕阳余晖将大地染成黄色。
潼关及关城,在持续了将近大半天的炮击下,已经燃起熊熊大火,化作一个巨大的火盆,火光将昏黄的天空映亮。
潼关外,楚军炮兵阵地,一门门臼炮“忠勇伯”不停发出怒吼,仿佛怒火绵延不绝,离“息怒”遥遥无期。
阵地旁,堆积着大量灰烬,那是纸质弹药筒的“遗骸”,被炮兵们清理出炮膛,倾倒在周围。
旁边,围观“炮击”围观了大半天的几个年轻楚军军官,掏出堵耳朵的布团,打着哈欠,对身后乌央乌央一大群看热闹的兵卒说:
“散了,散了,都散了,赶紧回营,吃完夕食,早些休息,明早可是要入城收尸的。”
“记住,明早先别吃朝食,不然吃多少,就得吐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