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了。走吧。”陶子成收拾好办公桌,招呼同学们往礼堂走。
“又开会了,咱们一天得开几次会啊?”
“现在是越来越少了吧?以前一天开三回,现在三天开一会,再过几个月,那就不怎么开会了。”
“这次是全体会议吗?”
“对,咱们快些,礼堂那边好像已经开始了。”
又是一个大晴天,鼓山屏障的日照总是这么充足,用来收集光能发电是很好的。这永恒的夏天总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度过日子。学生们成群地朝礼堂走,这种场景常叫人想起过去单纯快乐的日子,男学生们勾肩搭背,女孩们还要手拉着手,一切像是没有变化,一切又像是都发生了改变。
最大的改变应该还是路上的标语,尤其是那句“自律使人自由”,因为被批判为虚伪的资产阶级话术,现在也改成了“斗争走向自由”。
陶子成确实是来晚了。
走到接近礼堂大门的时候,已经能听到边宁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我们应该明确的问题,为什么要斗争,和什么斗争,该怎样斗争。这三个问题自鼓山封锁以来,一直都在发生作用,但却是默默进行着,从没有人真正提出来,不提出来,就会导致我们的思想含糊,行动跟着松懈下来,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就走了弯路……”
来的学生很多,以至于后来的都挤不进礼堂了。索性在外面也听得清,陶子成打算就找个干净台阶坐下来。
在礼堂外的学生们分布比较松散些,互相不时交谈两句。陶子成见人群边缘,倚靠在墙边的两个人,是荣绒和成然,她们总是秤不离砣。原先荣绒在学校是很受欢迎的,现在却因为她的成分不好而受排挤,周围很是腾出一片空间。
陶子成躲在别人背后观瞧了一会儿,皱着眉,又决心大大方方找荣绒说说话,于是快步赶到她面前。这里多少是个僻静角落,离正门有段距离,却在一个扩音喇叭不远。
“荣绒同学,成然同学。”
“陶子成同学啊,你可来得有些晚了,都看不到你男朋友讲话的样子了。”荣绒笑的样子总像是带着戏谑的意味,可她正是怎么也叫人讨厌不起来,陶子成还有些可怜她,落到今天的地步,命运实在是让人惋惜的事情。
成然总是沉默,对她来说,发发呆是最好的娱乐。这样一个气质很冷峻的女孩子却常缺乏存在感,同别人说话也常不用正眼瞧人,陶子成多少知道她的脾气。成然对她的态度又和别人有所不同,是愿意做出些回应的。
“你好。”
“嗯。”陶子成展颜一笑,“不介意我在你们旁边吧?”
荣绒故作惊讶,“哦哟,欢迎地不得了呢,快请快请!”
陶子成被她的神态逗笑,两个人一块乐起来。
边宁的声音还在广播:“……互助会的宗旨,一开始是要帮助我们学生都在风云突变的鼓山活下来,那个时候我们还是一个松散的民间组织,缺乏影响力,结构也很不成熟。后来我们跟着自救团一起求生求存,在这个过程里慢慢了解鼓山的斗争形式。当时我们都是提出口号,然后开始行动。我们都是完全的革命者,但还只是表面的革命者。当时我们连同自救团一起行动,其实是随大流的,出于自保的行为,不是自发的参与到斗争里。那么现在鼓山的斗争眼看就要胜利了,我们是时候好好想想那三个问题。究竟这种斗争是对的,还是错的,这个标准是什么,究竟这种斗争是有利的,还是有害的,这个标准是什么,究竟这种斗争是短期的,还是永久的,我们又如何应对……”
荣绒听了一会儿,笑着问陶子成,“你明白他在说什么吗?”
“大概是知道的。”
“他这些话是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和领袖学的?”
“当然是他自己想的啦。”陶子成提及边宁时候有毫不掩饰的骄傲。
“那还挺不错的。”荣绒摊摊手,“能通俗易懂又结合实际,他这种人去当官不成问题呀。说起来,你希望他当官去吗?”
“他怎么选是他的事情。不管如何,我都会支持他的。”
荣绒凝视着陶子成的脸颊,柔软、明亮,像是渍水的毛桃,把简单直白都写在脸上的人,居然会和边宁那种年纪轻轻就满腹心机的家伙在一起,果然他那种聪明人都喜欢笨蛋当伴侣吗?
“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你听他的话吗?”
“不是,实际上,是他听我的话,处处都迁就,照顾我。你和边宁关系不好,太可惜了,其实他是一个对朋友很忠实的人,我没见过像他这么感性的人了。哎呀,你要是能多和他聊聊天,你马上就知道他的性格了。”
“他对你们是这样,对我可从来没有过好脸色。大概他是打一开始就把我当成要斗争的对象了。”
陶子成讷讷地笑了笑,迟疑的样子让荣绒觉得很可爱,“你这么笨的人,估计从来没察觉到你男朋友有很多事情瞒着你吧?”
“……”
“……我们不仅是要活下去,我们要改变鼓山的社会结构,不仅为了让我们活下去,更是为了解放自己。资产阶级不能再用一张合同,一条机枪把我们吓倒了。鼓山的大地是公平的,这里的土壤会种出让每个人活下来的口粮,但没有一块土地能让私有制窃取,因为我们将他们发起毫不留情的批判,用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这是我们的斗争,不仅是在身体上的,更是在思想上的。旧有的,自资产阶级革命以来,社会精英们构建的意识形态在今天的鼓山站不住脚了,这里没有给他们立足的土地。但这个阶级死去后的尸体还在发散毒气,继续遮蔽我们的眼睛,妨害我们的大脑。当我们说到批判,首先要将矛头对准自己……”
荣绒又听了一会儿,随即对陶子成说,“他说得挺不错的,这些东西其实我都曾经学过,实际上我比你们中大部分人更懂自由派的理论。”
陶子成迟疑地问,“你觉得是他对还是你们对?”
“看你在谁的立场上吧。当然,平心而论,自由派的这些哲学家、理论家都很厉害,早早就超脱了传统儒释道的窠臼,假如真理是不断发展的,那么肯定是他们的真理更真一些,不过道理虽然真,却不一定有用。世界上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人是完全懂得道理并愿意遵循,不到一成人是懂得大部分道理并可能愿意遵从,不到三成人是懂一些道理而不愿意遵从,至于不懂装懂又不愿遵从的,和完全不懂的人,则占绝大多数。”
“……用批判的武器打破我们内心的枷锁,让真相血淋淋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从来没有所谓的老大哥,不存在完美运行的体制,放弃批判等于放弃反抗,我们可以为自己找到一万个投降的理由,但只有真理才能让我们站起来斗争,而真理是昭然若揭,宛如天上热烈的太阳,不要被地上的影子迷惑,只要肯抬头去看,我们就能立刻知晓,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自由王国乌托邦是存在的,敌人的一切攻击都只是延缓未来的到来,而我们的斗争,则必将加速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