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星辰大海,有微观粒子,这些都可以是客体。而先验的主体则自发地,不受主观意识控制地将客体框进它的视图界面里。
被认识的客体存在于认识的主体之前,认识的主体则不断地、不克自制地认识着客体。
人对自我的认知也属于对客体的认知,自我的概念存在于客体中,因此当人思考时能意识到一个“自己”的存在,进而籍由这个“自己”,反向确认“认识自己”的意识的存在。
坚壁,原名萧花伊,一个被改造为智能程序的人类。当她有能力在几毫秒内将自己的主体拆分为数千数万份,同时有数千数万个不同的意识去拆分、理解客体,好比一台计算机里有数千数万个操作系统,那么她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当这茫茫多的主体共同运行在她的实在基础上,那些计算机、虚空机器的服务器组合成的庞大体系里,她的思维意识又会呈现出什么样的特征?
毫无疑问的是,坚壁已经疯狂了,她是一个彻底的精神病,电子精神病人。并且她的病症是可以传染的,她通过虚空镜像复制主体,并使其源源不断叠加在被感染者的精神本源中。
这种先验的主体(性)是不受主观意识控制的,并不是一个想法就能制止主体的运作。在精神的操作系统面前,人的主观想法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用户,甚至没有注销和关机的能力。
边宁正在接受这种感染,结晶蝶的心灵辐射多少抑制了这种主体性裂变症的发作,但在虚空里的那些已分裂的意识体并不会就此消失,它们在持续增加。
当陶子成说他在发呆的时候,边宁已经察觉到这种病症的作用了。
“什……么……?”
“纸笔给你拿来了。”
“好……”
此时,灵异客闯入病房,边宁与站在门口的虚空义体对视,彼此心中都浮现出奇诡的想法——那个是我?
但是,他是哪个我?
不同的意识体在不同的“自我”的视角中都是客体化的存在,能确实思考到其存在。这些意识都是无意识的表征。当这样茫茫多的“主体”同时运作,直观来说,边宁的脑容量和计算力不够了。就算加上印记思维也不够。
边宁快找不到最开始的“自己”在哪儿了。
他感知的时间与他人感知的时间差距越来越大。“边宁”的一次简单思考,原本只需要刹那,如今却需要两三秒,可他自己却无法直接察觉,直到周围人指出这一点。
假如他还想正常地活着,就必须要快,必须阻止坚壁。
放任自流的话,边宁就将被困在时间的洪流里,届时对他来说,现实的百年在意识中不过是弹指——可他又不是神仙,假如真的进入这种状态,他只会变成一个植物人。
灵异客的到来是突兀的,他径直走向荣绒,此时走廊上忧心忡忡的人们都激动地凑到病房门前张望。
“荣绒同志,组织需要你!”
她吃了一惊,又连忙站起来,“好的,我随时可以,需要我做些什么?”
“摧毁反动的坚壁意识体,时间非常紧迫,并且具有相当高的危险性,你可以拒绝,但请尽快做出决定。”
荣绒感到全部的血液都涌到面部,肯定是脸颊彤红而滚烫,巨大的紧迫感在促使她说出一番崇高的话,但同时一种基于死亡的巨大恐惧感又死死咬紧牙关。
“请尽快做出决定!”
门外张望的人们似乎也在低声为荣绒打气,所有人都等着荣绒的一句话,和以往不同,曾经是她决定别人的命运,现在是她决定自己的命运。
假如这一去,不幸牺牲,荣绒心想,她初生的理想,建设乌托邦,看到未来乌托邦模样的理想,岂不是随身俱灭了吗?
死亡在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她不可抑制地感到空洞里喷薄出的凉气。
有理想的人,愿意为理想而死,可也是真的不甘心。
荣绒不自觉转头看向边宁。
他在病床上拿着纸笔,脸颊如凝固的动物油脂一样,反射着浑浊愚蠢的光,那对眼睛,永远迸射出热烈火焰的眼睛,此刻也坠入了巨大的迷惑。
你倒是给点提示,哪怕是给点小小的鼓励都好呀。
边宁不说话,他陷入一种诡谲的静止。
“请尽快决定。”这是灵异客第三次催促,他能察觉到“自己”的总数已经暴涨至二百五十九个,他们在强制性地解读整个世界,因此有茫茫多的思绪在浮现,而这些都是在给边宁本体加压,他快承受不了世界的真实了。
荣绒无法从病床上的男人那里得到回复,随即低声说,“我时刻准备着。”
几乎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气氛一时间活跃起来,甚至有些欢愉了。
灵异客握住荣绒的手腕,带着她开始位移。
“无需,恐惧。”灵异客的语速越来越慢,他将一朵结晶蝶递给荣绒,“她会保护,你的灵魂。”
“你还好吗?”
灵异客不再言语。
他已知晓自己要面对一个难题,这个难题很可能给他带去不可逆转的损伤。这是他放任坚壁完成意识传输的苦果,但这些小小磨难都已经无所谓,坚壁事件让边宁看到了未来的道路,一条真正的胜利的道路。一条哪怕没有他也可以成功的道路。
世界潮流轰轰烈烈,缺少一个他也无关紧要,他并不是所谓天命的救世主。
既然如此,边宁已做好一切的心理准备,假使他为处决坚壁而死,就当是为民联体的发展,做了最后的贡献——只不过,他还需要尽快把自己的研究记录下来,把自己对客观规律的思考记录下来,供人民派的同志们学习,让他们能坚定地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病房里的边宁轻声招呼陶子成过来。
“来,我说,你写。”
……
当灵异客与荣绒穿过裂隙,再一次坠入虚空中的机械大宅,看到的是茫茫多的虚空义体,他们在镜面房间里四处走动,每隔三秒——在边宁的时间感中,这三秒钟如今有一分钟那样漫长——地面的镜像就会浮现到地表。
偶戏师的声音淹没在这些茫茫多的意识集群中,“不要让这个女子被镜像意识看到,将她藏起来!”
等到灵异客迟钝的思维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镜像房间里的五百一十二个意识体,有相当一部分注意到了荣绒。
这个出现在干净世界里的“异物”。
“荣绒”这个客体开始强制性地把自身的概念解构并压迫到这些镜像体的操作系统里。正是这一个瞬间,它们同时产生的洪流般的思维进程直接让边宁宕机。
荣绒站在这里,数百银灰色冰冷的虚空义体漠然不动,她仿佛在一片寂静的铁树林。
一切都无声无息,一如危险的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