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连,你好像永远都不开心。”
“我不像某个人,有那么多女孩围在身边,爱你的人实在很多,多到你根本没时间烦心。我就不一样了,我……”
“你苦闷,我知道,你有烦恼,我也知道。你也该体谅我,爱情并不真的像你想得那么好,那些女孩们,她们总是犹豫又迟钝,偶尔有几个聪明的,谈了恋爱马上就不行啦。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没什么办法的。一天忙到晚,为了一份手工礼物,为了一份情诗,我可熬了很多个夜晚,瞧瞧我的黑眼圈。”
“但你很快乐。”木连才将将成年的年纪,却像被病痛压垮的老年人,成天是暮气沉沉的。
“老兄,你振作!就因为你一幅难看的脸色,那些女孩们都不喜欢你,你觉得这样能行吗?不行的,你这样下去要么就抑郁了,要么就神经!开心一点,为什么不开心呢?马上我们就成年,要领到自己的生产资料,你知道我想干什么,我要去田野里,建一栋房子,三层高,就我一个人,我会为你留一间客房,你随时可以来看我。住一段日子,我们一起长谈,躺在靠背椅上喝冰镇西瓜汁,什么都忘记就行了。”
“你真的不打算继续深造了吗?”
“不啦,我没有那个耐心留在这里,我今晚就要把腕带摘掉,桃源妈妈管不到我头上了。我或许该向世界高声喊我爱你,不过我要把诗情画意都留在毕业之后。我这些年做义工,做外包,去实验室蹲点帮忙,我已经足够兑换一套顶好的智能农械,我要在我的田里种各种作物,我自己吃一部分,剩下的交完税还能留下够我贸易的。到时候我的日子会很清闲,我会创作,当一个游戏制作人,研究剧本、美术和编程。”
“那喜欢你的那些人呢?”
“她们啊,愿意来看望我就来吧,不愿意看望我呢,那就我一个人,不过你总不会忘记我吧?好哥们。”
木连终于被他逗笑了,“行吧。那就这样说定了。”互相拍着肩膀,他们出门坐车前往中心大广场。
今晚是中学结业欢庆会,在这一年就成为民联体公民的学生们各自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木连是要继续学习的,也有许多同学和边信一样决定进入社会,这不是什么突然的告别,早在三年前,学城的教师和高年级生都嘱咐这些孩子要为自己想好路子,边信为了能在毕业后过上悠闲的田园生活,可是非常努力地学习了农业知识,假期都去城郊集体农场实践。相对来说,选择继续学习的年轻朋友们反倒不需要多么操心。
不管怎么想的怎么安排,结业会总是要去的,这可是难得一次能见到全城的同级生的时候,想想看,几十万人列着队在广场上,领袖的巨大雕像就在中央挥着手,灯光从底座照向云层,到处是欢庆,可以穿奇装异服,还有互助会组织安排的大型节目,学生们为了这一天有的准备了一周,有的准备了一个月,有些准备了一年,甚至还有从上中学课程的那一天开始就在期待的,巨型游欢会。
木连努力吸气,边信问他这是做什么怪事情,他却说,“马上就要和四十万人挤在一块,我就觉得窒息,趁现在多呼吸新鲜空气得了。”
“别紧张,等你看到那么多女同学,你就不觉得窒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公交车到站了,车上笑谈的学生们蜂拥而下,这时候只是大海里的一滴水而已,木连感觉自己被卷着,像沙砾,步行走过广场南侧地下通道,这里人又多起来,河流一样流淌,马上出了通道口,傍晚下巨大的学城中心大广场上聚集的人群多少叫他摒住了呼吸。确实是非常非常多的人。
好在广场面积广阔,绝不至于摩肩接踵的窘境,但这会儿欢庆会还没完全开始,人已经多得不像话,木连这十八年来没参与过这么多人的场合,一时间蒙头转向,只觉得到处都是人声,男孩的,女孩的,笑声和喧哗,像军鼓一样紧凑,像数千只百灵鸟一样变化,低沉嘹亮的,清脆尖锐的,嘻嘻的笑,哈哈的嘲,还有那一张张红彤彤的脸,前仰后合,同学们的眼睛闪闪发光。那里过来一队穿着虚拟角色服装的家伙,这边冒出几位举着霓虹灯笼华服的怪人,各式各样的扮相。穿梭在广场的机器帮佣,还有推着餐车的低年级义工,似在水面打漂的石片,也将拥簇的人群分开短暂的沟坎。边信递过来一杯冰镇混合果汁,木连拿在手里像在风雪里捧了一个暖炉一样一下子有了精神,他试图跟着边信走,却如海潮中追不上前方的浮木,边信被几个女同学拉去谈天,而他木连可怜兮兮地被左右打来的人浪卷走,迷迷糊糊走到领袖的巨像底下,底座旁堆满新鲜花束,每天都有学生从自己耕作的园子里摘取一支来送给领袖,还有一排排电子蜡烛,明亮的射灯从四面照耀领袖,他一手捧着厚厚的人民派宣言书,一手前伸,要与全世界的人民握手。木连仰头看得脖子都酸痛了,心里忽然有些难言的感伤,一时间只觉得周围人的欢乐与他并不相干,而他独自沉浸在悲怆里。
忽然听到几声怪人的笑称,音色清脆绵软,他转头四顾,不远处几个女同学聚在一起窃笑,瞧见他转头看过来,马上收起偷瞥的目光。
木连本是不想分辩什么,但又觉得避而不谈实在太软弱,于是他咬咬牙走到这些女孩们对面。
一下子他就不知道说什么啦,其实他是在说话的,他说“你们在笑我,我很奇怪吗?”
他自己说完这句话心脏扑扑直跳,马上忘了自己的言辞,眯着眼睛,目光在女孩子们的脸颊上游弋,只看到她们柔软的,红润的,像月季一样秘密的唇瓣翻卷开合,她们的每一个字他都有仔细听,“是有点。”“是很奇怪啊。”“你是叫木连对吗?”
果真,他就像边信说的那样,这会儿一点也不觉得窒息啦,他只觉得胸膛像充气了一样,心脏跳得那么快却撞不到肋骨的室壁,在一片空荡荡里,他一会儿觉得手脚冰凉,一会儿又感觉脸颊发烫。女同学们笑得更放肆,木连低下头试图体面地退后。夜晚在不断不断涌来,天越来越黑,灯光越来越亮,木连被一个女孩子拉着手一块参加游欢,到处是人啊,一张张脸都不一样,却都相同的快乐,木连终于哈哈大笑起来,还对那些畏畏缩缩冷眼旁观的智者们招手,说来呀来呀!
不知从广场的哪个角落里,有一群学生开始摘腕带,很快就让周围人都模仿着,把跟了他们十几年的腕带取下,然后高高地抛向空中,腕带劈里啪啦掉下来,打在身上,落在脚边,很快就混在一起,学生们找不到自己的腕带了,不由得欢呼起来。木连身边的女同学也开始丢腕带,她们还娇声笑着催促,“丢呀,木连!丢呀!”木连头脑一热把腕带接下来抛向空中,柔软的腕带脱手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他一下子紧张地汗毛直立,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腕带,它上升了,离开光芒笼罩的近地表,很快躲进夜晚的阴影里,他当时心里像闪电一样飞过去数十种想法,最终是一片释然,但当他看到腕带落下时,又情不自禁将它接住。
边信从身后拍了拍木连的肩膀,他们被人潮又一次卷到了一块儿,“你这么舍不得啊。”他哈哈地逗了木连一会儿,又大声说:“你看,一切都会好起来是不是?”
木连不能更同意了。
于是他想伸手搭上边信的肩膀,就像他们经常做的那样。
就在他抬手的一瞬间。
周围嘈杂的声音消失了。
完全消失,一种巨大的寂静包裹着世界,广场欢快的人群仿佛集体失声。
木连一动不动,周围人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被按下暂停键,事件不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