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琛的直觉很少犯错,老章看向他的眼神里,的确带着审视。
最近《警察的故事》宣传声势浩大,已是业内的焦点。
有些电影质量低下,上映前,发行公司若想不亏本,就会硬着头皮靠营销找补,吹得天花乱坠,比如节奏缓慢不叫节奏缓慢,而叫【有史诗感】,剪辑不行叫作【原生态】,剧情无聊则是【故事简洁】,此外还会把演员之间的情谊拿出来讲,总之能把观众骗进影院一个是一个。
但是《警察的故事》,从预告,到采访,无不透露出片方的信心。
张景生在前几天的采访里,夸了两个人,一个是导演陈彬,一个是演员关琛。夸赞新人,对张景生来说不算什么,他的温和众所周知,待人少有恶言。但不同于以往的是,张景生话里话外毫不掩饰对关琛的看好,自律和努力是演员的基本操守,被一笔带过,着重夸了关琛在表演上的灵性,“好几次感觉自己真的在跟匪徒对峙”,“以为导演从牢里找了个人来演戏”,“如果我现在只有三十岁,我可能接不住他的戏”,狠夸了一顿天赋,还说已经把关琛推荐给了田导,目前正在拍田导的新戏。这是用行动表明对关琛的喜爱绝非客套。
这段采访相当危险,因为会提高观众的期待,如果看完电影发现影片一般,表演一般,则将迎来反噬。张景生不可能不知道这点,但他还是压上了名声,并且很有底气。
这让业内外的人,对关琛产生了强烈好奇。
而老章注意到关琛的时间,则要比绝大部分人早很多。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关琛。
去年《警察的故事》还在选角的时候,老章的一个经纪人朋友,就盯上了【吴泽】这个角色。得知是一个关系户拿到角色后,老章负责出主意,好友负责执行,两人联手对那个关系户做了局。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金主后院起火自顾不暇,关系户再无依仗,被几波水军轮番轰炸,心态崩了以后,只能把吃下去的角色吐出来。计划的最后,是好友出手,把旗下的演员——一个价钱便宜,有演技,档期空,并且对角色念念不忘,一直在琢磨剧本,还持续健身的演员——推荐给一直保持着联系的制片,抢占角色。
原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没想到突然被制片通知,剧组敲定了另一个演员。
关琛这个名字,就此出现在了老章的视野里。
在这一行做幕后,常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时候。
但被人截胡,总归是不爽的。尤其是好友看到关琛的照片之后,顿时气急败坏,嚷嚷着自己被这孙子骗了。
老章来了兴趣,以为遇到了另一个做局的团队,查了查关琛的背景,有点迷惑,竟然是一个不入流婚庆公司的艺人,老板且是唯一有名有姓的艺人,但也只是区区谢劲竹而已。
应好友的请求,老章准备对关琛出手。接连更换演员,剧组其实也不乐意折腾,但对面谢劲竹工作室没钱没背景,这次等于白捡了大便宜,就算不能把角色再吐出来,给关琛找点麻烦也好。
然而妻子某次跟她妹妹打完电话,说小熊的一个高中同学,也是演员,最近跟张景生一起演戏了,真是厉害。
老章莫名想起了那个人。问了名字,果然是关琛。
老章觉得麻烦,但也不觉得下不去手,他跟妻子的娘家人关系普通,没必要顾忌。
妻子接下来却说,小熊跑去当演员,已经惹得爸爸很不高兴,这下关琛出了头,以他俩的关系,小熊说不定以后就不用被爸爸念叨了。
……
关琛觉得小熊说得没错,这个老章真的很不讨喜,满眼【我放过你了,快感谢我吧】的怜悯,让人非常不爽。
他没打算跟老章有过多的交流,对方似乎也是这么打算的。两人视线错开。
“恭喜啊,电影马上要上映了嘛。”熊若矜跟关琛道了恭喜。
关琛正襟危坐,说,下个月就上映了,如果想去首映礼,他那里还有票。
“他以后就是大明星啦。”小熊拍着关琛的肩膀,一副很欣慰的样子。
“以后你们如果想找人借钱,尽管找我!”关琛豪气万丈地许下了承诺。在他的世界里,除了豁出性命交付人生,借钱是第二义气的事情。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没多想,到底什么情况下,熊家需要向他一个外人借钱呢?只有家里出了重大变故,谁都拿不出钱来的时候了。
还好小熊和熊若矜都不介意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
“我当真咯。”熊若矜眨眨眼。
“尽管当真。”关琛点头。
老章翻了个白眼,忍不住拆台:“你先把你的团队整个换掉吧。”
“什么意思?”关琛怒了,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他可不是那种有了钱,过上好生活之后就放弃小弟的人啊,“真正的江湖道义,可不是《黑蛟龙1:战龙在野》那种过家家。”
“没错没错,琛哥很讲义气的。”小熊在边上跟着点头:“也不是《黑蛟龙2:狂龙无双》那种。”
关琛很是欣赏地看了她一眼,补充:“更不是《黑蛟龙3:潜龙在渊》的那种。”
“也不是《黑蛟龙4:……”
“你们两个够了。”老章目光冷冽地打断两人一唱一和,社会精英游刃有余的气场几乎绷不住了。当他傻吗?《黑蛟龙》什么时候拍到第四部了?
熊若矜似乎很喜欢看到这样的场景,牵着女儿的手在一旁偷偷笑着,双眼盈盈欲滴。
“你如果想往上走,想赚大钱,就得把团队换掉。因为他们能力有限,跟不上你。”老章解释,如果是其他公司,旗下新人演员遇到这样的开局,出道就跟张景生同台竞技,被张景生盛赞,演技引发众议,紧接着又在田导的新戏里当主角,背后的团队早应该去大品牌那里谈广告和代言,等到电影上映后,各方一起发力,声势爆发,商业身价直接来到二线水平。但现在,关琛背后的团队什么动静也没有,对艺人的商业开发能力几乎为负,老章看得非常嫌弃,“你的团队在浪费机会。”
“你调查过我?”关琛的关注点首先是这个。
“别太自以为是,圈子总共就那么大,最近所有人都在说谢劲竹踩了狗屎。”老章说。
“那我跟我的经纪人说一下不就好了。”关琛没觉得这算什么事。
“能力不足的意思是,哪怕跟他们说了,他们也达不到要求。”老章神情冷漠。让人毫不怀疑,如果他手底下有这样的人,他一定就开除了对方。
关琛感受到了小熊形容过的不近人情,不喜欢这种算计每段情谊的感觉,他说:“那也没事,我对广告没什么兴趣,拿拿片酬就够。一部电影的片酬就是普通人好几年的收入,知足了。”
老章点点头,不再说话。心里只当关琛没什么脑子,而劝说傻子毫无意义。但让他郁闷的是,关琛这种不求上进的态度,杜绝了将来带着小熊一起往高处走的可能,小熊当演员没有起色,熊爸这老家伙到时候就会叨叨叨叨叨个没完,连累着鼓励小熊去追求兴趣的熊若矜也要被埋怨,说什么长姐没有长姐的样子。
“可以进去了没?”秃鹫熊爸抽完了烟,走过来问。
熊若矜点点头,牵着小不点的手,准备带大家先去后台吃点东西。
一行人往音乐厅走去。
关琛敏锐地注意到,熊爸和老章气场不是那么和谐。
“他们俩是怎么回事?之前吵架了?”关琛拉住小熊,悄悄问。
小熊小声告诉关琛,爸爸和老章从来没有吵架,只是双方面的互相厌恶。爸爸不喜欢老章,游手好闲,总是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所以一直不同意姐姐跟他结婚,后来姐姐怀孕了,老章也在【艾都】找了经纪人的正经工作,爸爸只好同意,但不喜欢依旧不喜欢。婚后,姐姐一家三口定居魔都,只有巡演和寒暑假的时候,才会酌情带着孩子回京。
关琛听完很是气愤,这明显就是他之前所担心的,女孩子一直被要求乖和听话,没了主见,将来就容易依附于那个引领她的男人。
关琛看着小熊,担心她步入熊大的后尘,最后被老章这种不靠谱的混混吸引。
前方,他们来到了后台的休息室,不是化妆换衣服的那种。
那个貌似很厉害、叫作谭念的人,关琛没有看到。里面只有几个熊若矜的其他同事。
熊若矜似乎在乐团里地位很高,大家都过来跟小不点和熊爸他们打了招呼。
肚子饿的小不点终于吃到了点心,嘴里嚼着两块饼干,弄得两边腮帮子鼓鼓的,配上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像极了小动物。“可不可爱?”她问小熊。
“小熊猫才可爱。小浣熊不行。”小熊反驳着,也把食物拼命往嘴里塞。
关琛怀疑小熊只是找个借口跟小孩子抢零食而已。
一大一小两个智商相近的复制体玩得很好,气氛也很好。
然而那个老章却说:“你们如果希望别人喜欢的话,嘴里叼块飞盘,会显得更可爱。”
熊爸秃鹫一样冷冷地盯着老章。老章假装没看到。熊若矜只好拍了老章一下。
关琛叹了一口气,心想难怪小熊过年的时候,宁愿打工也不想回家了。
这就是家人吗……关琛暗暗观察着,拿出了小册子记录着,心想如果将来演到有家人的角色,或许眼前这家子能作为参照。
……
国民的音乐会,和关琛之前在电视台听歌手表演听到的很不一样。
熊若矜换上了演出服,光线照在她曲线完美的脖颈肩,不泛滥也不煽情,肌肤优雅得像荡着仙气。
观众席里,关琛也看到了很多小孩子,他以为这些小孩们是被大人逼来的,但是小孩们的脸上满是期待和兴奋,其中还听到几个小孩竟然说是要以成为某个乐手为人生目标的。关琛很震惊。音乐老师熊爸鄙夷他的大惊小怪,说这是音乐基础教育普及的成果,不是所有人都想唱歌当明星,学乐器是丰富自己的人生。
边上刻薄的老章听了,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钢琴乐手和古筝乐手,嫁进豪门当富太太的比例不小。言外之意,学乐器也是一条人生出路。
熊爸立刻跟老章吵起来,直到演出开始,两人才停歇。小熊和外甥女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两个人粘在一起,嘻嘻哈哈聊着别的事情。
关琛第一次听这样的音乐会,以为听这种传统的东西自己会睡着,或者没耐心听下去,但听下来,发现出乎意料得有趣。
乐器是传统的,但这个以谭念为核心的乐团很年轻。
谭念表演的曲目里,有全是国乐的,有国乐里融进了西方乐器的,还有全西洋乐器的。
关琛也听到了熊若矜的真实水平——虽然他也听不出来差异,但作为首席,熊若矜有自己的独奏时间,关琛就算是个乐盲,也从那绵密而流畅的音符里知道了她的厉害。
演到最后一支曲目的时候,乐团还玩了一个花招。演着演着,各个声部在演奏完自己的部分后,便依次退场收工了,留下其他乐手在台上继续演奏。观众们看着台上乐手苦闷的表情,边听边乐,猜最后是哪个乐器留到了最后。
演出结束,后台非常热闹,送花的,采访的,拍摄的。关琛他们挤不进去,干脆就在外面等了。
关琛听完表演,就打算回剧组,不跟他们一起去吃晚饭了。
“下次回魔都再见!”小熊挥手跟他告别。
关琛转身前,熊爸看了他一眼。关琛读出了其中的意思,关于小熊的事,你再想想清楚。
老章也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意思是,团队的事情,你自己再考虑考虑。
关琛往地铁站走去,脚步很慢,心有点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