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在别处
不管谁说的真话,谁说的假话,都不过是岁月的一张便笺。雨会打湿,风会吹走,它们被埋进土地,埋在你行走的路边,慢慢不会有人再去看一眼。
表白是门技术活。
有人表白跟熬汤一样,葱姜蒜材料齐全,把姑娘当成一只乌骨鸡,咕嘟咕嘟小火炖着,猛炖一年半载。
有人表白跟爆炒一样,轰一声火光四射,油星万点,孤注一掷,几十秒决战胜负。
说不上来哪种一定正确。熬汤的可能熬着熬着,永远出不了锅,汤都熬干了。爆炒的可能油温过高,炸得自己满脸麻子,痛不欲生。
表白这门技术,属于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就像我们高中常做的连线题,你最好别连错。在喜欢豪迈的女生面前装鹌鹑,在心思玲珑的女生面前耍计谋,在自命清高的女生面前充大款,在魂系豪门的女生面前演文青,在缺乏父爱的女生面前卖童真,注定都是成功率不高的。
我的大学室友大饼,看中了对面女宿舍的黄莺。这姑娘平时不声不响,逢课必上,周末带着小水瓶去图书馆看书,日升看到日落。
大饼观察几天,决定动手。
我整个晚上都在劝说他,意思谋定而后动,那姑娘长相清秀,至今没男朋友,背后一定有隐情。咱们要不策划个长远规划什么的。
第二天我去陪人喝酒,回宿舍已经熄灯,发现几个哥们儿都不在。找了隔壁弟兄问,说他们在宿舍楼顶。
我莫名觉得有些不妙,隐隐也很期待,赶紧爬到楼顶。
几个赤膊的汉子,以大饼为首,打着手电筒,照射对面黄莺的宿舍窗户。还没等震惊的我喘口气,他们大声唱起了山歌。
“哎……这里的山路十八弯,那里的黄莺真好看……哎……天生一个黄妹妹,就要跟大饼有一腿……哎……大饼哥哥是穷鬼,跟那黄莺最般配……”
我一口血喷出来。
这种表白不太好打比方,就像厨房里有人在炖汤,有人在爆炒,突然有个傻×冲进来,抢了个生蹄就啃。
这次失败在大饼浩瀚的历史中,只能算沧海一粟。他很快转移目标,一段时间没关注他,居然真的有了女朋友,个子小巧,名叫许多。许多对他百依百顺,贤惠优良,让弟兄们跌破眼镜,非常羡慕。
大饼得意地说,这是黄莺的室友,你说巧不巧。
后来出了桩奇怪的事情。学校传言黄莺欠了别人一大笔钱,宿舍里众说纷纭,比较权威的讲法是,黄莺家境不好,受了高中同学的蛊惑,加入传销组织,当了下线。
传销的产品是螺旋藻,绿色健康药丸。黄莺给上线交了整学期的生活费,买了一堆。问题在于她必须发展下线,不然无法回收。但她的口才不具备煽动性,忙活半个月一无所获。
情急之下,黄莺跟班上女生赌咒发誓,说你们交钱给我,一定会赢利。最后她直接打欠条,假设其他女生收不回成本,就当是她借的钱,由她来偿还。三个女生抱着尝试的念头,就加入了。
钱交上去,谁也没能继续发展下线,很快人心惶惶,大家忍不住拿着欠条找黄莺算账。这事闹大了,全校区皆有耳闻。黄莺哭了好几个通宵,请假回老家问父母要钱。
让我惊奇的是,跟着大饼也不见了。他的女朋友许多接二连三打电话到宿舍,找不着人。大家不知如何解释,躲着不见他,最后将我推出来了。
在食堂,电视机放着《灌篮高手》。许多在对面一片沉默,打的几道菜由热变冷,我一直絮絮叨叨:“不会有事的。”
许多低着头说:“大饼喜欢的还是黄莺吧?我听说他去筹钱给黄莺。”
我脑子“嗡”一声,虽然跟自己没关系,却有一种想死的感觉。
许多站起来,给我一个信封,说:“这里有两千块,你帮我交给大饼。他不用还我,也不用再找我。”
她走的时候,问我:“大饼是你兄弟,你说他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我说:“可能吧。”
我不敢看她,所以也不知道她哭了没有。
后来大饼没有和黄莺在一起。他消失了一个星期,变了模样,隔三岔五酗酒,醉醺醺地回宿舍,不再玩表白这个游戏。
青春总是这样,每处随便碰触一下,就是痛楚。
他没找女朋友,许多同样没来找他。
晃过大三,晃过实习,晃过毕业论文,我们各奔东西。2005年,我经历短暂的北漂,重回南京。
大饼是杭州一家公关公司的总经理,他出差到南京,拖我去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吃饭,说反正公款消费,都能报销,只要在公关费用限额内就行。
几杯下肚,他眯着眼看我,说:“猜猜我为什么来这里吃饭?”
我摇头。
他说:“当年我给了黄莺六千块,她没有要。”
我说:“为什么?”
他说:“黄莺自己解决的。”
我一惊。
他又摇摇晃晃地说道:“那天晚上,她跟我聊了二十分钟,她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
我不作声。
他继续说:“他妈的老子心如死灰呀。毕业后才知道,她当了这家酒店老板的小三,每个月给她一万块,还答应她毕业后就扶正。有钱人的话哪里能信,真毕业了,老板不肯离婚,只是替她安排一份工作。”
大饼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说:“她在这家酒店当经理,现在是总经理了。”
我问:“那她现在?”
大饼干了一杯,说:“能怎样,继续做二奶呗。”
我认真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大饼一笑,说:“我压根儿不关心,是有人跟我说的。”
结账的时候,他扫了一眼账单,嘿嘿冷笑,对服务员说:“我们一共吃了三千四百多,账单为什么是五千多?”
服务员脸立刻涨得通红,连声道歉,拿回去重算。
服务员走开,大饼醉醺醺地说:“喊他们总经理过来,问问她,当年不要我的钱,如今却来黑我的钱?”
我摇摇头,说:“算了,何必,你何必见她。”
大饼定定看我,拍拍我肩膀:“兄弟我听你的,这事就算了。别以为我不晓得,许多给我的信封里,里面是两千块,不是四千块,另外的两千块是你丫贴的吧?”
我也嘿嘿一笑。
大饼掏出喜帖给我:“你一定要来,你的份子钱两千块,五年前已经给过了,别再给了。”
我一看喜帖,新郎大饼,新娘许多。
他乐起来,醉态可掬:“告诉我黄莺怎样怎样了的,就是我太太许多。”
我说:“她们是室友,知道这些不奇怪。”
大饼一挥手:“兄弟我跟你说,女孩如果说我们不适合,我不喜欢你,也许我还会痛苦良久。只有她说,我要去当二奶,我只想嫁豪门,我就爱劈腿,那才是给对方最大的解脱,这样的女人能爱吗?所以你不明白,我是多么感谢最后有这样的答案。”
因为表示歉意,酒店送了一张贵宾卡,消费八八折。大饼说自己不在南京,就留给我用吧,填了我的资料。
司机将大饼弄回宾馆,我找家酒吧喝了一会儿。
我想,有机会,要听一听大饼和许多,他们亲自讲这个终究美好的故事。
第二天,酒店按照贵宾卡资料打电话过来,说为表达歉意,准备了一份礼物。我说礼物就不用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现在的总经理是谁。
对方报个名字,不是黄莺。
我不死心,说:“会不会你们总经理换了名字,你想想看,是不是叫黄莺?”
对方笑着说:“我们总经理是个男人,已经做了三年多,就算换过名字,以前也不会叫这么女性化的。”
两月后,暴雨,奔赴杭州参加大饼的婚礼,差点儿被淋成落汤鸡。
我看到了许多,依旧小巧乖顺。
在叙旧的时候,许多偷偷和我说:“你们去了黄莺的酒店?”
我点点头。
许多看着我,眼神突然有些伤感,说:“毕业那天大家喝了好多酒,我哭得稀里哗啦。黄莺问我,为什么不同大饼在一起?我说,他喜欢的是你。她说,他现在怎么样?我说,跟我一样,一塌糊涂吧。黄莺抱着我,然后我们又喝了好多。她说,许多你要好好的。我说,一定会的。她抱着我一直哭,眼泪把我肩膀都打湿了。她一边哭,一边告诉了我这些事情,给酒店老板做二奶的事情。”
许多沉默了一下,说:“其实到现在,我依旧挺不能接受的,她为什么要选择这么生活?”
我的脑海里,恍惚浮现这么一个场景。
柔弱干净的女孩子,在学校广场的台阶上,满身冷冰冰的夜色,倔强地和男孩子说,不要你的钱,我有男朋友。
然后她开放在别处。
在这处,人们簇拥着大饼,把他推近许多,两人拥抱在一起,笑得如此幸福。
不管谁说的真话,谁说的假话,都不过是一张岁月的便笺。雨会打湿,风会吹走,它们被埋进土地,埋在你行走的路边,慢慢不会有人再去看一眼。
我们走在单行道上,所以,大概都会错过吧。
季节走在单行道上,所以,就算你停下脚步等待,为你开出的花,也不是原来那一朵了。
偶尔惋惜,然而不必叹息。
雨过天晴,终要好天气。世间予我千万种满心欢喜,沿途逐枝怒放,全部遗漏都不要紧,得你一枝配我胸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