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空气里带着伸手可及的潮湿。

长亭外的海棠树叶被雨水浸得湿漉漉的，深棕色条石的台阶被洗得清亮发光，园子里的金色的落叶妩媚地张扬而过。

华美的亭台楼阁、殿堂屋舍被霾烟似的袅袅水气微微笼罩，浓墨淡彩的模样，定在了两个孩子相遇的那一秒。

少年的眼睛明亮清澈，如山中清泉，水中碧玉，透着灵动四溢的光彩。

这是进入王城后，战青云见到的唯一带着生气的一双眼睛，那么洁净和美好，而此刻，它正盯着自己。

“青云，真的是你？”少年神采飞扬，笑容温和谦逊，如阳光一般灿烂耀眼。

战青云点点头，想起了战苏氏在关上衣橱门那一刻时递给段长风的那一块羊脂白玉，再加上昨夜太子唐允的调侃之言，基本上已经猜出这个少年的身份，南业国皇帝的第十三子——唐潜！

“自你四岁那年随战夫人远赴西南，我们就再也没有见面了。你还能记得我吗？”

唐潜像小时候一样，牵着战青云的手，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并且稍稍蹲低了身子，转动着粉雕玉琢的小脸，好让阔别已久的玩伴看个清楚。

战青云出神地盯着眼前的少年，他们以前见过面？

“你肯定是不记得我了，不过也难怪，那时的你太小了！”说着，唐潜纤细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小小的椭圆形，清澈的眼眸中装满了笑意。

“殿下，您不应该在太子宫停留太久！”

一个一身灰袍的男人静静侯在九曲回廊的拐角处，他有着一张肺痨病人似的苍白面孔，弱不禁风的干瘦身材看起来羸弱、病态，整个人形同枯槁，尤其是那双抱拳的手，似蜡黄的枯竹。

活死人，这是战青云对唐潜的侍卫长归不离的第一感觉。

“好，青云，咱们回家吧！”

从见面那一刻起，唐潜就没有再松开战青云的手，十三岁的皇子像一个细心的哥哥牵着自己妹妹的手，在太子宫九曲十八回的长廊里迂回绕行。

在唐潜带着战青云离开太子宫的时候，烟雨宫殿深处飘出一阵靡靡之音，丝竹隐隐，雀啭旖旎，夹杂着女子的媚笑，男子的**，一种名为放纵的诱惑似一条张牙舞爪的长龙，盘踞在太子宫的上空，傲慢地鄙视着所有的人。

战青云回头看了一眼那雨幕初透后的建筑群，想起了那双站在血泊中的雪白长靴。

“青云，我们快走吧！”

唐潜对于唐允的大人游戏始终有些羞涩，他匆匆拉着战青云的小手，低头钻进了畅阳宫的马车里。

这马车，比起太子唐允那绘满美女，贴着宝石，坠满珍珠招摇过市的奢华马车，是简陋了许多，但是车厢里的空间对两个孩子来说，已经足够大了。

一路上，两个孩子面对面坐着，但是彼此之间的距离却相隔十万八千里之遥。

唐潜那种温良无害的表情，总让战青云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另一张少年的面孔，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痛苦在她的眼眶中一闪而过。潜意识中，她逃避着唐潜关切的问候。

“青云，到了殷城，你不用再害怕了，我会保护你！”唐潜把战青云的躲避与不自在看成是多年不见的生疏以及来日来逃亡的惊恐，他坐到战青云的身边，像小时候一样，把战青云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怀中。

“十三殿下——”

讨厌陌生人的亲昵，尤其是这种天真到不知死活的善良孩子。

战青云漠然地远离了唐潜的拥抱，独自坐到了另一边。

“青云，你为什么？”

唐潜的脸上有委屈的表情，他看着那张从一开始就没有正眼看过自己的清冷小脸，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拿着风筝追着他满花园跑的可爱小女孩，那个时候她总是张开双手，要自己抱着去摘石榴树上的小红花，可是现在——

战青云没有理会唐潜，透过竹帘，她看见了大道上一个表情不知悲喜的贵族夫人，明艳如花，冠绝天下，她一身紫衣，站立清晨发生凶案的现场，面如玉雕，清冷入髓。

低头，看着一地猩红的血水，夫人停滞的神情，让人有种有种时间停止的错觉。

战青云不知道这个高贵的夫人站在这里已经看了多久，她只知道，当她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时，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动作。

“青云，你认识她吗？”

见战青云一直盯着车厢外看，不死心的唐潜继续搭话。

他告诉战青云，她一直盯着看的贵妇叫步影云，和已经去世的皇后步影月是孪生姐妹，她就是今天被杀的步明秋的母亲！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失去独子的母亲，没有哀号的哭泣，没有悲痛的眼泪，甚至于连一声愤怒的指责都没有。

这个美丽的妇人，只是站在儿子被开膛破肚的地方，如同一尊雕像静静站立。

谁也不知道，她在缅怀什么，但战青云却看见了她眼中的决心。

人，只有在真正悲痛欲绝的时候，才会冷静得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远去的时候，战青云在想，这个母亲绝对不会就此罢休，她会像蝮蛇一样隐忍，像杂草一样坚韧，静静地等待着复仇的日子。

事实证明，战青云预料很正确，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步影云的复仇会导致了这个王城的倾覆，也直接改变了她的命运！

萍水相逢的人啊，就像是纠缠的水草，在不经意间，生死别离，已经纠结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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