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雍城城外大片的黄土地上,以五丈高的圆木围起了半里见方的一圈,外围每五十步一甲士把守。。又留一栅门以供进出,八名甲士把守。这里便是雍城修兵场。
一大早,牢头狱卒们就驱赶着刑徒队来到了这里。
进得场内,黑水见那场地南边用白石粉画有一条白线,线上摆放着一溜看上去约莫二十斤的石块,心想难道是练扔石头?乖乖,这石头也忒大了点吧,要扔远肯定比读书时扔的铅球要难许多。
场内外圈游弋着四名骑士,手持马鞭,黑水想着这肯定是军训教官,还挺威风。
场地北边又一条白线,线上站着一排和常人差不多高的石头人,外面包裹着一层布和皮,黑水又认为这一定是训练射箭用的靶人,心想和扔石头比起来,还是射箭有意思一些。又见,场南线至场北线大概三百步距离,黑水心想,这两边划着白线,线与线间象跑道一般,难道是要开监狱赛跑会?嘿嘿,这老祖宗的修兵,貌似有点意思!总比去掏粪运屎好吧,这一天,看来一定比苦役轻松些……
然而没过多久,他内心就高呼着轻松个毛线,那样的修法,是把我往死里整!
刑徒们站成一排,牢头西魄丁提了提裤腰带,粗着嗓子开始对着大家训话:“规矩还是那规矩,老鬼们都透亮,那个叫黑水的新怂可听好哩,等下别讨打。上半天搬石疾跑,遇石人绕行折回后,算得一趟,每三趟可歇息一刻。都给爷可劲地跑呀,省得吃鞭子!”
我擦,咋跟我想的都不一样呢?接下来只能搬着石头拼命地跑。还能怎样?
不跑,不跑要倒血霉!
原来那四名骑士,可不是什么教头,而是专门负责抽人的!刑徒们脚步稍慢,或者石头掉地,鞭子立即就往身上招呼。黑水搬着那二十斤的石块,头两趟还勉强跟得上大部队的节奏,然后胸口就象压了千钧大石,呼吸越来越吃力,脚步也越来越沉重,那石头拖得他的身子直往地里沉,第三趟的时候,终于跟不上老鬼们的速度,待落后有五、六步距离时,一骑士策马靠近,“啪!”的一鞭子,就抽在他的背上。
那鞭子用软牛筋制成,抽在人身上不会皮开肉绽,免得造成太重的外伤使刑徒们无法继续苦役,但一沾身,也立即起一条红肉楞,疼痛直入骨髓。这一鞭子抽下去,且看步履本已蹒跚的黑水,一声哎哟亲娘喂,然后如同注射了鸡血一般,两腿又翻腾得飞快,嗖的一下射到了前面。
三趟下来,休息一刻。黑水坐在地上,象夏天的狗一样伸着舌头大口喘气。
又三趟,吃了两鞭子,休息时已摊在了地上。
再三趟,鞭子抽在身上的疼痛,已比不上那全身筋骨欲裂的痛苦。黑水这现代人身体内本不充沛的体力,迅速被高强度的负重疾跑抽干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上半天,黑水几近瘫痪。
狱卒们送来午食,他已半身不遂般无力起身。其他刑徒喂他,他吃得两口就开始吐,那白领身体什么时候经历过如此剧烈的运动?看来五脏六腑仍在左右翻腾,胃里一时半会儿还进不去东西。
中午休息了好大一阵,好歹吃了几口东西,体力才有些恢复,不过全身肌肉酸疼难忍,背上被鞭子抽的一条条红楞,也仿若有蛆虫在肉里爬,动一动都呲牙。黑水此刻只想躺在地上,从此不用再起来,偏偏西魄丁又开始训话了:下午撞石人,每趟撞倒为止,撞倒后自己扶起来。仍然每三趟休息一刻。不想吃鞭子的,就用力撞。新怂可先看老鬼们示范一次。
我擦,原来那石人不是练习射箭的靶人?用肉身去撞那如此巨大沉重的石头人,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么?这他母的算啥军事训练?能有啥用?
于是看见老鬼们排在线上,牢头一发令,个个咿呀叫着拼了命似地向对面的石人跑去,然后用肩膀猛烈撞击石人,发出阵阵嘭嘭声,石人应声而倒。然后每人又嗨嗨地呼着号子,吃力地扶起自己的石人,再跑回来,算是一趟。石人外蒙布和皮,也是确保刑徒们撞击时不会受伤。看那人和石头撞击的力度,和老鬼们扶它的艰难程度,那石人怕是有近五百斤。
看完第一趟示范,黑水这新怂想躲也躲不开了,那就只有拼命地跑和撞吧。
黑水聚集全身之气,跑过那三百步,学老鬼们样子临近石人时用尽全力以肩撞击,嘭的一声,石人没倒,他却因力道反弹仰身而倒。
他爬起来,使出吃奶的力气用两手推,用脚踹,石人底盘沉重,最多晃两晃,就是不倒。要弄倒这石人,非得象老鬼们那样,以自身力气为基,借高速疾跑冲刺之势不可。可现在的他身体本柔弱,上半天的搬石跑又已耗尽体力,面对这个艰难的任务已是有心无力了。
骑士缓缓策马,又开始向他游弋而来。
黑水心急,后退十几步,加速,再次聚力于肩撞击之,石人依然不倒。几次尝试后,终于力竭,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啪的一鞭子,抽在身上,哼了一声。几鞭子后,连声音也没有了。
西魄丁走过来叫停了骑士,俯下身子说:“小怂,别耍死皮,起来罢,这样对你可没甚好处。”
黑水全身脱力,只觉自己右肩已碎成了一片片的骨头渣子,一颗心更象是掉进了北极的冰窟,悲冷之意已把通体浇了个透。究竟是因为什么,老天要让我受这样非人的折磨?与其在这狗屁朝代如此苟延残喘,还真他妈的不如死了来得干净!
听见西魄丁冷酷的话语,黑水耍横撒泼之心暴起,疯狂地嘶吼道:“擦你母的,爷我偏就不起来了,爱咋咋地,弄死我得了!”
黑水作好了接受一切惩罚的准备,饿肚子、鞭笞、杀威棒、关黑房子,最多也就是个死,正好了结自己这杯具的一生。吼完之后,反而心静如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连正眼都不带瞧一下西魄丁的。
西魄丁却一点儿也不急不恼,只是嘿嘿地笑着,在黑水耳边又轻声低语了一句,立马见黑水咕噜一翻身,挣扎就着要起来!
如果他还有体力,估计会来个鱼跃!
因为牢头在他耳边说的话是:“你不起来也罢,爷这就招呼人去,把那条整天跟着你的癞皮狗给剐喽。反正烫皮狗肉,爷与爷的兄弟们也想了甚久也。”
黑水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别杀我的狗,别杀我的狗,我撞就是了,我撞还不行吗?”冲到石人面前反复而徒劳地撞击,石人几乎纹丝不动,眼泪和鼻涕却已如雨滴,四散挥洒。
我擦你祖宗十八代,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死鬼牢头要如此狠心,那一字一句,都宛如尖刀,刺在我内心处最柔弱的七寸?我可怜,疤癞更他母的可怜!它跟着马队跑到雍城,眼看着我被押进苦牢而它却进不去,着急得呜呜乱叫,看门的狱卒骂它踢它,它也只是跑开远远地侯着。好在借着户外苦役的机会,趁着狱卒们不注意或者午食时,它才能和我有短暂的相处时间,不至于始终人狗两隔。苦役中有时不见了疤癞的踪影,它也一定是混迹于雍城的市井菜市,不论经历多少艰辛,总会在午食时给我叼来带点肉星的骨头、半块窝头、甚至是小片的卤煮猪头肉……它的后腿今天有些跛,也一定是偷食时被人给打的……而此时的疤癞,正焦急地晃荡在修兵场外,眼巴巴地望着我,只盼着,我能在回牢的路上摸摸它的头……
为什么,为什么折磨我还不够,还忍心要去夺取如此忠义的一条生命?
奈何人为刀俎、我为猪肉,罢了罢了,我撞就是,我撞还不行吗?
只要别去动疤癞,我怎么样都可以!
……嘭、嘭、嘭……一次次,一下下,黑水的劲道越来越微弱,声音也越来越虚弱,突然“咚!”的一下,终于倒地昏死了过去。
西魄丁急步走上前来查看黑水,见他牙关紧咬,口吐白沫,脸色发紫,知道黑水这次已不是装出来的,不禁也动了恻隐之心,吩咐狱卒赶紧抬下去救治。
西魄丁等一众牢头狱卒们,其实也并不是黑水想象中的那般凶神恶煞,他们身为秦国的公务员,也不过是依律办事、奉公行法而已,当然权器在手,偶尔有点小嚣张的情况也是难免。
后来西魄丁还专门找黑水谈了一次话,大意是黑水呀,爷我也并非存心要收拾你,杀狗也是吓唬人的,老秦人都是绿色和平组织成员,只杀仇人不杀狗,而修兵的法度本是如此,开始辛苦自是难免,为什么用这种方式训练?以后你自会明白,“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云云……黑水一听也有道理,人家也是拿着纳税人的血汗钱办正事,对任何刑徒都是如此,我与他也并无私仇,谈不上别人“公报私仇”,这才化解了首次修兵西魄丁的残酷在自己心中留下的怨恨。
修兵后第二天本应苦役,西魄丁又破天荒地放了黑水一天假让他休息,并专门留下另一个刑徒陈辛来照顾他。
三十几个刑徒中,就黑水和陈辛是读书人出身,颇受其他刑徒尊重,牢头狱卒们也是高看一眼,西魄丁顺势借着给黑水放假调养的机会,也有意让陈辛休息一下。
这名叫陈辛的刑徒,可有些来路——诸子百家中“农家”一派,许行的弟子!
许行又是谁呢?楚国一个关注民生,主张推行耕战政策、鼓励发展农业生产、研究农业生产问题,并总结出相当多农耕技术的战国时代“袁隆平”,一个值得我们尊敬的、有思想的农民大叔。
这个时期,社会分工已经很细致,尤其是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之间的分化已相当明显,由于当时脑力劳动基本上是属于贵族垄断的职业,所以社会上开始出现了鄙视体力劳动的倾向。而农家以三皇中“神农”为上神,称颂体力劳动,注重参加劳动实践,尤其是提倡贵族和君主也要亲身参加体力劳动,显示出朴素的民主思想与平等意识,与满口大道理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儒门形成了极大反差。而陈辛和他哥陈相,本是儒家弟子,后来也叛出儒门投到许行门下,可见农家对真正的有识之士也具备一定的号召力。
农家的根据地本在腾国,陈辛奉师傅之命前来贫困的秦国调研农情,指导农事,传播农家理念,不想在雍城偶遇儒家弟子,出口辱骂其为叛徒,一怒之下挥舞铁锄伤了人,这才成了刑徒。
知道了陈辛的来历,黑水认为这算是自己来到战国后,与诸子百家子弟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又是狱友,便把他引为患难之交。
不过陈辛也太能絮叨了,此刻的他因为难得能在苦牢中与一个受过教化的刑徒独处,兴致颇高,非要扯着黑水这读书人一起探讨天下大事,在他耳边反复念叨“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一类话语,让黑水不胜其烦,我他母的现在哪有闲功夫来谈这些鸟事情?
黑水躺在木铺上,一边与陈辛假意应付,一边脑中念头乱闪,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才能越狱而去逃出生天?但无论怎样看自己全身上下,也不象是有迈克那样天赋和技术的越狱天才,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不过即使出不去,也得想办法在这可恶的大环境里,给自己谋个相对较好点的小环境吧?
于是随后一段日子里,黑水开始有意无意地奉承和巴结西魄丁和众狱卒,那些诸如“大人有如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小生对阁下之仰慕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海枯石烂,天崩地裂,永不变心……”的拍马屁话语,黑水信手拈来就用,脸不红心不跳,说起来也显得自然且恰到好处,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弄得西魄丁和狱卒们心里无比惬意和舒坦。
有一天黑水又抓住西魄丁喊刑徒打水洗脚的机会,强烈要求自己来承担这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兑好热水,端进西魄丁大人的卧房,袖子一挽,抓起西大人的臭脚就开始吭哧吭哧地洗起来……
穿越以前,黑水穷是穷,但应酬客户时,他师傅霍刚可没少带他跟着去洗脚房享受一把。而西魄丁又何时体会过现代式的洗脚服务,也完全没想到一个简单的洗臭脚,还能如此花样百出?
于是黑水这蹩脚洗脚技师学着给他来了一番搓、捏、推、捶,已把西魄丁爽得七魂出了窍,直呼着过瘾啦过瘾,爷我此刻好似神仙!
又于是,黑水在成为西魄丁御用洗脚工的同时,待遇也得到一些改善。苦役修兵照样要去,那是逃不了的,不过鞭子基本不再落在他的身上了,休息时间也多了些,伙食份量也相对足了些,户外时疤癞跟着他,也没人再过问。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日日不断的高强度苦役和修兵,让本显白嫩的黑水逐渐变得象石头一样坚韧起来……
慢慢的,他肩挑背扛已不觉吃力,石人也能顺利撞到并扶起来了。皮肤愈发黝黑,身上一条条的腱子肉日益凸起,头发也慢慢长过肩头,胡子拉碴。
工闲时,黑水常常扶锄远眺、若有所思状……
那沧桑的脸庞目光幽深,破衣烂衫迎风飘舞,脏污的发髯怒放冲天,身边蹲着癞皮狗疤癞,那苍逑悲壮之意直冲云霄,犹如丐帮帮主临世,散发出逼人的气场。
这时候如果还能叼上一根烟,那帅气该是多么的无敌?
此时的黑水,样貌和身体,已渐渐融入这乱世洪荒,看上去已和其他刑徒们并无二致。只剩下思想,还属于未来……
这一日刚起床,西魄丁就兴冲冲地跑来交代说,今天可有好差事哩!雍城孟家马厩需要清理,不过工量不大,只能点几个人去。
被点中的几个刑徒兴高采烈,黑水作为心腹自然也在其中,而未点中的大部分刑徒则愁眉苦脸,一声叹息……大家都知道这确实是好差事,活路如果干得漂亮,好心的主家一般会赏赐酒肉好吃好喝一顿,同样是苦役,这样难得的打牙祭机会,谁不想去?
于是当黑水在雍城外孟家马厩里,挖着那堆积如山的马粪时,他看见了不远处跑马场内的孟修竹。
噢买糕的,世间居然还有如此宛如天人又英姿飒飒的漂亮女子?
黑水手拿粪扒,猛然间只觉得那扑鼻恶臭之气都变成了桂馥兰香,盯着孟家三小姐的目光若金丝缕线,竟牵着他不知不觉走到跑马场木栏边,口水四溢、呆若木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