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龙兮蛇兮
作者:木鞘菜刀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212

魏国朝议五天前的夜晚,月光洒进雍城苦牢,在那无边的黑暗里,映白了铺上那三十多张茫然愁苦的脸……

刚过上的好日子,突然就要终结了?

一道举国征发令,成了刑徒商社的破产裁决书,也成为了黑水的勾魂令……

黑水以为崛起之路已经开始,没想到自己为商社铺就的路基,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早在大征发之前,刑徒商社已开始面临来自各方面的种种挑战。由于商社的利市越来越大,影响也越来越大,秦国雍城本地的老世族、山东各国商人们,想插手染指者大有人在,洽谈合作不成,则散播谣言、设套欺诈、钓鱼执法、敲挖墙角等卑鄙龌龊手段频出;而雍城令府也开始着意考证雍城狱从事三产的资质问题,以及是否应该给西魄丁那么大的权力。

面对种种挑战,一方面,商社借助西魄丁背后的西家势力暂时稳住了局面,另一方面,商社领导层在水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竞争思想”和“利益均沾,合作共赢”的“公关思想”指导下,积极备战,坚定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必胜信心。

黑水也早预料到了这些商社发展过程中,必会出现的困难。

阳谋?阴谋?商道?诡道?黑水不相信见多识广的现代人,会玩不过原始的老祖宗。来吧,魑魅魍魉们,来见识见识爷的无敌手段,让爷陪着你们慢慢玩玩……

然而随着山东富商、各国驿官的悄悄提前离开,汤社生意陡然一落千丈。待征发令一出,装修社已签的单子也全部被撕毁,要打仗了,家老们都各自忙于抽丁、收赋、缴粮、编甲等差事,谁还在乎睡得暖不暖和?即使还有生意,“闲时苦役”的刑徒们,必须“战时充军”,谁来当技师?

一夜之间,种种挑战,就随着商社的关门大吉而灰飞烟灭。

一夜之间,黑水就发现他只是个寂寞的高手,只能和毛玩。

或者自己才是根毛,一直以来都被命运之风吹得起起落落,被看不见的那只手玩着。

以为自己是个大神命,其实始终是个虾米运,还好意思自称为“爷”呢,真是傻逼……黑水又难免开始自卑起来。

今夜,月光,很有些凄凉。

清净的汤社高汤分部里,西魄丁特意着人在装修最为豪华的“出窍阁”中,置办了一案精致的酒食,刻意要为黑水与陈辛送行。此时的西魄丁,特别想用他最后的一点能力,去安慰安慰那失意人的沮丧。

出窍阁内西域驼毛地毡上,布着一张名贵的楠木食案,案上摆放着火炉煨肥羊炖、炭烧田鼠、大泽银鱼、盐拌霍菜,全都是黑水最喜欢的吃食——现在也是商社“懂事会”的一致爱好。又摆着七国名酒各一坛,黑碧玉酒碗三只,金绞银箸三双,而食案后东南北三方的白狐坐榻里,陷着三个垂头丧气的人。

忧郁的月光从西面的窗格照进,映着年轻的脸庞,揉碎了本充满希望的心。

西窗月黄,人愁魂断。

今夜,无人说话,良久。

西魄丁摸着半秃的大头思考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端起酒碗,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对着黑水和陈辛说:“凉风悠悠,春月无边。忘却短暂的别离,追忆曾有的美丽,来,我们三人共饮此碗——”

老西不说话还好,一听“别离”二字,伤心的黑水,那脑袋瞬间就埋进了裤裆里!

西魄丁见状大囧,以为自己“雅”得不对水爷胃口,赶紧恢复了日常说话的腔调,语速快得像一杆机关枪开始“突突”地扫射:“杯具啊!山猪吃不了细糠,老牛上不得马场,爷这粗人本以为与两位文曲星日日厮混,多少沾了些文气啊,和你们说话也时时提醒自己,要谨遵水爷教诲的‘素质,注意素质’啦,谁知一开口仍是满嘴跑粪车,不对老劲了嗨!水爷,您可千万别为我的不长进,而伤了贵体呀!”

黑水哪里又是为了他的“素质”问题而伤心呢?老西的窘相让黑水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西大人,‘杯具’这样大雅的词,不是这么用滴!看来您上课老是走神啊。”

“啊?管他娘的,爷我就觉得这么用好有感觉!杯具啊餐具!”西魄丁大大咧咧回道。

这一来一回,三人的烦恼伤心顿时就被“凉风悠悠”吹到了一边。沮丧的水爷重振雄风,端起酒碗邀二人一碰,吼了句:“刑徒商社!”三人齐呼“雄起!牛逼!”一起一饮而尽,气氛一下子就活络起来。

喝完酒,黑水一改先前落魄神色,颇为歉疚地说:“眼见我们亲手打造的商社走入末路,在下实在伤心,还请西大人原谅我的失态。”

西魄丁大手一挥又开始突突:“杯具啊!自己人,客气个鸟!再说有甚可伤心的?金银去,情义在,爷我可不会为了这样的事情作践自己的啦。”

西魄丁顿了一顿,接着放慢语速,极其感慨而又很真诚地说:“这大半年以来,凭爷我见识到的东西、所过的快意日子,顿觉前三十年,都是白活!商社的起落,也让爷我终于明白人生如同水爷所说,充满了杯具和餐具……若说爷我有了些许长进,还不全仰仗两位先生教诲,特别是水爷?相处或许短暂,实乃获益终生……爷我西魄丁,只早把两位先生,当作了自家兄弟,如果之前因公职在身多有得罪,今晚,就一并用酒了结了罢!”

虽然三人为了商社事务,几乎天天在一起,这却是西魄丁首次扯下身上公职,喊了二人兄弟。黑水和陈辛很有些感动,端起酒碗来喊一声西大哥,三人又干了一碗。

在几个月的共处中,黑水已被西魄丁的外严内宽、表恶内善深深打动,此时更是觉得这个耿直豪气的老祖宗级别的国家公务员,刚直不阿,一身正气,视金银如粪土,待情义如宝玉,同他两千年后的某些继任者相较,头上笼罩着独特的人格魅力光环,分外可爱。

而陈辛更不用说,是他的狱友、助手、伴读,早有了兄弟一般的感情。

黑水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如如此这般?一定很好玩。于是又讲起了故事……

待“桃园三结义”的故事讲完,西魄丁和陈辛同声叫好,说我等三人情投意合,自当如此!

于是三人倒满酒碗,起身面向西窗月,齐齐跪地,诚心宣誓:

“皓月当空,引为吾证。吾等三人,有缘萍聚,愿为刎颈,死生不异!”

誓毕,将酒喝完,黑水拿起自己的酒碗就要往地上砸去,西魄丁赶紧伸手拦住:“杯具啊!兄弟可别白瞎,这黑碧玉酒碗十金一只!以后汤社重新开张还抵用哩!”三人嘴上哈哈一笑,相互叫着“西魄丁大哥”“陈辛兄弟(大哥)”“黑水兄弟”,紧紧抱作了一团……

稍稍平静后,三人兴高采烈地重新坐回食案旁。

陈辛说:“人生苦短兮,快慰难得,吾愿长歌一曲,为刎颈之交而一叹!”

西魄丁和黑水一听有免费的歌可听,举起双手双脚鼓呼叫好不止。

长期的刑徒生活,并没有磨去陈辛的士子之风……

转瞬间,陈辛已一脸肃穆,以膝支榻先挺起身子,才又落榻端端跪坐,正了正自己的发髻,双手自两鬓发根捋至发梢,再细细抚平了自己的衣襟——虽然那只是一件当不得“士子之服”的役者装,尔后双手置于肱,这才轻扯嘴角淡淡一笑:“此处无熏香、无浴手,礼数不周,尚请西大哥、黑水兄弟海涵……亦无鼓瑟琴筝,陈辛敢请两位,为吾击箸而和之。”说完,拿起自己面前的一只金箸,抵在案边,动作优雅而潇洒。

黑水这才猛然发现,朝夕相处的陈辛,居然是如此的有气质!年轻俊朗的脸庞上,闪耀着青春之芒,黑漆漆的眼眸里,透射出智慧之光。陈辛端正的举止,辐射出一种莫名的电波,使得黑水也禁不住立马跪正了身子。

西魄丁却没那么多讲究,两只大手各抓了一只筷子开始突突:“杯具啊!哇哈哈,好好好,击案而歌啦!”已开始在食案上啪嗒啪嗒胡乱敲了起来。黑水扭头盯了西魄丁一眼,作发怒状,老西自知又丢了“素质”,这才收敛起一脸的烂笑,颇不自然的规规矩矩看着陈辛。

陈辛对着二人微微颔首以表谢意,手中金箸轻轻击打食案,引导黑水和西魄丁的击打慢慢跟上他的节奏后,猛然——

一股清透之音穿吼而出,宛如天籁:

龙失其所,周游天下兮,众蛇随主——

龙饥乏食兮,一蛇割股——

龙返于渊兮,安其壤土——

数蛇入**兮,一蛇火屠——

若为刎颈兮,魂追蛇魄乎?

……

陈辛一曲《龙蛇吟》,音调高低起伏,吟唱百转千回,那每一厥的最后一字,飞扬高亢、拖曳绵长,直引得人的脖子伸长三分,魂儿竟是跟着那韵味飘到千里之外……

特别是到了最后一句,竟让黑水听到了传说中的“海豚音”!

陈辛唱毕,黑水和西魄丁好长时间都还呆在那里,竟是忘记了鼓呼叫好……

这陈辛,不去参加“超级男声”,真乃娱乐界的最大损失!回过神来后,这是黑水的第一反应。脸上仍是痴痴的陶醉。

“杯具啊!真是大杯具!”这是西魄丁回过神来后的狂叫。

陈辛放下金箸,黑黝但清秀的脸上泛起一丝羞涩:“让大哥和兄弟见笑了……”又微微一笑,“黑水兄弟,可知吾吟唱的,是何典故?”根本就不问西魄丁,陈辛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我擦,就顾听你那美妙的音律和嗓音去了,连他母的歌词都没听清楚呢!就听见什么龙啊蛇啊兮啊乎的。就算听清了歌词,水爷我这古文造诣,啧啧……

已是结拜过的“刎颈”,兄弟面前无羞耻,黑水也毫不隐瞒:“陈辛大哥一曲天籁,绕梁不绝,兄弟我才疏学浅,却不知是何典故,敢请大哥教我。”说完,对着陈辛恭敬一揖。

陈辛连忙回揖一礼:“水爷,呃不……黑水兄弟何其自谦也!兄弟胸怀苍穹,智逾古贤,过往数月,陈辛追随于你,所学超过追随吾师许行何止百倍?兄弟才学,绝非当世士子所能企及,且长于经纶济世之道,不知区区典故何足道哉。陈辛绝不敢当一个‘教’字,愿将此典故说于两位……”

原来这《龙蛇吟》,是来自于晋文公重耳和介子推的故事。

晋文公重耳(龙)六十二岁即位前先后被父亲、兄弟追杀,曾四处颠沛流离逃亡达十九年之久,幸得一帮仁人志士(众蛇)追随辅佐,其中就有介子推(一蛇),此所谓“龙失其所,周游天下兮,众蛇随主”。

有一次龙饿得快成蚯蚓了,向农夫求助,饭没要到反而被农夫用泥巴当饭调戏了一番。龙又饿又气,晕了过去,眼见就要嗝屁。而众蛇四散游离不见踪影,只有那一蛇……那孤零零的,对龙充满忠诚和爱心的蛇,为了救龙,毅然拔出匕首,割下一块自己大腿上的肉!一蛇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把自己的肉熬成了粥,一口一口地喂给了龙吃……龙才活了下来(龙饥乏食兮,一蛇割股)。

龙说,我会永远记住你这条蛇的名字——介子推,愿与你结为刎颈……

后来龙登上了王位(龙返于渊兮,安其壤土),大封功臣,众蛇均各得其所、封官拜爵(数蛇入**兮)。而那孤独而骄傲的一条蛇,耻于与众蛇为伍,已和母亲归隐绵山,很长时间,他的刎颈——龙,都忘记了他的存在。后来在世人的讥讽下,龙终于想起了蛇,不得已到绵山寻找蛇,遍寻不得,龙说:蛇一定是怨恨我了。众蛇说:龙啊,当年我们都曾追随于你,又不是只有他一条蛇,现在他却以隐居来要挟你,干脆我们放火烧山吧,他是个孝子,一定会背着他老妈出来见您的。

于是,这条曾用自己的肉喂过龙的蛇,被龙称为“刎颈之交”的蛇,和他的母亲一起,被活活烧死在绵山的枯树下(一蛇火屠)……

若为刎颈兮,魂追蛇魄乎?

若为刎颈兮,魂追蛇魄乎……

拷问着晋文公,也拷问着人心……

典故讲完,陈辛身子挺得更直,脸色更加肃穆,幽幽道:

“吾陈辛,今日有幸与两位结为‘刎颈’,宁作蛇,不为龙……陈辛吟唱《龙蛇吟》,以明吾心……”

随即他目光和口气均变得无比坚定,一字一字有如金石落地:

“即为刎颈,兄为吾魂,弟为吾魄!即使今日后各奔东西,两位兄弟中若有其一,先吾而去,陈辛自会于兄弟坟前,拔剑剖腹追随!”

黑水猛地扑上去用手捂住陈辛的嘴,“你别说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已滚落下来,淋湿了那铮铮的誓言。

西魄丁也泪流满面,扑过来用大手抱住了两人,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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