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过数日。
聂然已经完全习惯了在沈园中的生活。每天清早起来,她先去城门口看一眼,接着买几样零食返回家,上午余下的时间,便消耗在书楼里。
正如迟布衣所言,书楼之中藏书极为丰富,版本也各不相同,从最新的印刷装订本,到古一些的抄写卷轴,绢帛,竹简,直至最古老的甲骨文,大量书籍错落重叠地安放在有限的空间内,却因为排布得巧妙,看起来并不觉得拥挤杂乱。
纸张,丝帛,竹简,龟甲兽骨,这些东西身上散发出饱历时光的意韵,空气里漂浮着淡墨陈气,仿佛方寸之间,便浓缩着隽永。
那位守在书楼门口的何姓食客,对甲骨文字情有独钟,每天不是抱着骨头就是捧着龟甲,他写字与旁人不同,以刀为笔,以骨为纸,刻出来的文字古拙劲峭,俱有刀锋之意。
每日,聂然自城门归来,都会暗暗奇怪: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怎么招英依旧不肯放弃?她出走之前,他便有些不堪重负,此刻理当到达极限,可别说市井间没有丞相府变故的消息,就连城门口,也未曾有半点松懈迹象。
想不明白,聂然便不再去想,只将心神专注在书楼里,寻找她感兴趣的书籍。
她迟早要离开金陵,离开之前,大可多吸收一些东西,在丞相府里,她是被逼着学习,加上所学偏难,自然心生抗拒,而在此处,却是自由自愿为之。
看了书,用过沈园提供的午饭,便是下午的交际时间。
聂然对外宣称身份是参加科考的士子,就算她不主动接近,也会有其他士子前来结交,本来若不出意外,她最相熟的人,该是住进来后认识的第一人,可那晚上偏偏给她听见苏幕吐露心声,自打那以后,两人就算路上偶尔遇见,也会默契地移开目光,装作素不相识。
苏幕是心虚。
聂然也是心虚。
至于迟布衣,此人才学虽然强大,可性情有些偏激,不高兴的时候好似浑身长了刺,没两句就刺你一下,高兴的时候又好似忘了曾有的过节,可以兴高采烈地聊上一整天,再加上他学识过于广博,偶尔交流一次可以蒙混过去,但时日长久,肯定会暴露出她学问不足的弱点,为了保险起见,只有暂不接近。
她可以称得上朋友的,是另一名士子。
聂然与他相遇,是在数日之前,紫藤花棚之下。
那是聂然第一次进入书楼,看了一个时辰的书,有些肩颈酸痛,便放下书籍,随意四处行走,不意间瞥见一处院落,鲜翠掩映,还没长出花苞的棚架下,一名士子正抱着书本念念有词。
聂然心中好奇,走近过去,趁着那士子停下来时,打了个招呼问道:“其他人都与迟布衣去得意楼了,你怎地不去?”
难道他被人排挤?
那士子年约二十四五,五官清秀端正,一双眼睛很大,听闻聂然的话,他神情有些窘迫,交织着惭愧与艳羡,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慢吞吞地道:“我,我听不懂他们说的。”
他神情黯然地道:“我是从南边小地方考上来的,在我们那儿,我的文章还算有数,可是若比起天下士子,我只是末流。”
他这么一说,有过前世经验的聂然顿时明白。
这其实是一个地域教学资源水准的问题,有的地方,不管师资力量,还是书籍资料,以及学习氛围,都远比另外一部分地方强上许多,导致两地学生的平均水准有很大差距,就好像,同样一套试卷,繁华大城市重点学校的孩子,十个中至少有九个合格,但教育力量薄弱的贫困山区,合格数量至少要打个折扣。
这不是学生天资的问题,而是环境的不同,导致后天差异。当然,也许有真正的天才能突破环境的局限,可眼前人显然不是。
或许是心情太过苦闷,士子开了个头,便禁不住接着诉说下去。
他十年苦读,千辛万苦地好不容易取得春试资格,满怀信心地来到金陵,可是这里有的是才华横溢对手,有的人倚马成诗;有的人文章花团锦绣,璀璨耀眼;也有的人对经史理解透彻,举一反三;就算比背书,他也比不上那些倒背如流,随口能说出生僻典故出处的博学之士。
他什么优点都没有。
先前迟布衣与人的谈论,他不是没有前去旁听,可听了没一会,更将他的自信又一次打击得体无完肤,有的时候,他甚至还没理解明白上一个话题,那些人就快速跳到了下一个主题上,因此有人提议去得意楼畅谈时,他悄悄地离开,回来独自念书。
年轻却笨拙的士子垂下头,低声说:“我想,或者我多念几遍书,能领会得更通透一些。”
聂然听着听着,目光有些柔和。
与迟布衣不同,甚至与苏幕等其他士子不同,眼前的青年,只是一个非常努力的普通人,假如他生活在学风鼎盛的地区,或许还可以勉强混个中游,可偏偏他连这都不具备,便注定了他在金陵的考试,只能头破血流而归。
可是即便是这样,他依旧没有放开书本,还在默默地努力着。
他没有自暴自弃,没有买醉麻木,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书。
这一刻,聂然觉得这人距离自己很近,比迟布衣苏幕等人都要近,不是因为这个人,而是那份质朴赤诚的努力。
卑微着却挣扎着,痛苦着却坚持着。
千千万万,芸芸众生,他只是极为普通的一员。
离开时,聂然得知了他的名字,陶永,字守拙。
自那日后,聂然每次在书楼看书累了,出来散步的时候,都会看见附近院落里埋头苦读的陶永,偶尔寒暄几句,一来二去,渐渐相熟起来。
租住士子的居所都是两人一间院子,与陶永同院的士子时常出去参加文会,只留下陶永一人,看陶永如此勤勉,聂然便想帮他一把,便空出每日午后,拿他的书来看看,作为一名前世曾经历过各种大考小考,已经烤得外焦里嫩的重点大学毕业生,虽然她的古文学识未必就比陶永强,可是说起归纳要点把握核心,十个陶永都及不上一个聂然。
春试考的多半是议论文,就聂然看来,议论文的要诀是观点鲜明,论证合理,条理清晰,而在这个基础上,尽量使文章的主题气韵雍容正大,又是高一层的要求。
厘清这两层的思路,便已经成功了一半。
至于华丽文风,这东西短期内难以改进,聂然自己也颇为头疼,自然无法帮上陶永。
这日聂然依旧一如往常,前往陶永的院落,却意外地发现他不在院中,找不到人,聂然只有返回住处,打算再休息一会才去看书,却不料见到沈开守在房门前。
沈开微微笑着,双手端着一张方形漆盘,漆盘内盛着三封纸袋,聂然取过纸袋,拆开一瞧,却登时愣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