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楚河汉界切得分明,以书桌的中线为切面,左侧部分的书房归聂然,桌面连同椅子上放满了各种卷宗资料,右侧部分的空间归云之,相比起左侧的拥挤,右侧显得空闲许多,散发锦衣的男子,恹恹地伏在桌边,偶尔低咳两声,手中握着一卷神怪志,有一眼没一眼地瞧。
空气中,书香与药物微涩的苦意相互浸透,聂然没看一会,便忍不住抬起头来,问道:“只让凰真一个人跟着,不会出岔子么?”
考虑到派人跟随宁白,人数太多反而容易给予对方浑水摸鱼的机会,聂然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只派一两人时刻尾随,其他的支援则守在几处随时待命。
这么一来,派出去的人本身要有强大的武力作为自保的基础,否则恐怕还没等到己方的支援到来,人质已经被劫走。
她原本是只想借何田田负责尾随宁白的,因为行露有一部分跟踪潜伏的知识,来自曾是顶尖刺客的何田田。但考虑到何田田前阵子才受过刑,虽说他伤愈的速度比行露等人快,毕竟还是有伤在身,于是她又想让凰真从旁支援,可没料到向云之一问,后者却说是只要凰真便足够。
听从云之的建议,将人派了出去后,聂然却怎么也放不下心。
在她的认知里,能担当这类职责的,多半都是千灵百巧,能够无比灵活随机应变的卓绝角色,最好能有行露的专业水准,配合狡童的狡猾,以及何田田一流的武力。
但凰真却是感情与心智缺失。
他会认认真真地回答她不是竹笋,也会按照沈开的交代,一动不动地盯着熟睡的云之,他好像天生就缺少玩笑,夸张,人情世故这类神经,不会辨别这些与正常逻辑之间的区别,同时也没有喜怒哀乐等任何感情。他像是一个会动会说话却不会思想的绝美人偶,或许武力足够,但聂然却担心,他会应付不了对方的狡猾。
云之低低一笑,他手肘放在桌面上,支着低垂的脸容,如墨长发顺着舒展的肩线滑落,在两人之间放下一道屏障:“小聂你想差了,正因凰真是这样的人,我才放心让他去做此事。你最忧虑之事,无非是凰真安危,但我可担保,倘若凰真与何田田生死相搏,活下来的那人,一定是凰真。”
磨练武艺是极为吃苦受累的行当,这世间习武之人,有天分,再加上性情坚毅执拗,已是极为难得,再多几分从容平和,则可以达到绝顶,因为太过急切固执,犹如拉动弓弦,过满则断,而太过懈怠者,纵然天分绝高,也难有成就。
可是凰真并不是以上任何一种。
他的心是虚无,所以恐惧,疲惫,轻视,厌倦,骄傲,怠慢,这些情感在他心中都不存在。
习武疲累的时候,身体影响感情,普通人会在精神上想休息,即便坚持练下去,也是咬牙苦撑。
但凰真却可以好像看着另一个人一般,一面毫无感觉地对身体下达继续练习的命令,另一面,疲惫的身体一丝不差地精准执行命令。
他不会骄傲自满,不会消沉懈怠,心中没有任何犹疑,每一招攻击,不论力量还是位置,都会准确得仿佛用最精密的尺量过。
这样的本事,就是身为几个少年武技老师的何田田自己,也做不到。
聂然惊诧地听着云之的说话,虽然她早已知道凰真的武力不弱,却没有料到,就连云之对他的评价也这样高,但就算知道凰真很本事,她依旧没法放下心来。
瞥见聂然欲言又止的神色,云之再一笑,道:“小聂,你却是将此事想得过难了,究其根底,凰真要做的事,仅仅是跟着宁白,定时传信回返,又及有人动武之际,发出警讯,如此而已。凰真或许未必懂得如行露那般,不留痕迹,视重重防卫如无物,可行露会的那些玩意,他也全都知晓,虽不能效仿,想要识破,却是再容易不过。”
曾经何田田给行露出过一道考题,让他设法逃过凰真的耳目,侵入一座屋舍,结果是,半个月后,行露主动认输。
比起行露,宁白的那点微末道行,根本就不足为患。
……
聂然与云之说话之际,宁白与凰真两人,已经开始在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上,展开一场对其中一方而言毫无难度的追逐战。
看见本来应该被远远甩开的人出现在正前方,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骗凰真转移注意力,容他趁隙逃走后,宁白便索性破罐子破摔,在凰真眼前,转过身去,朝相反的方向疾奔。
这一回,他向前跑时,一直扭着头,看身后凰真的反应。
凰真先是等着他跑出去三丈以外,整个身体,才由极静陡然发动,好像有一股风猛烈地从他身前压过去,他的头发,宽袖,衣摆,都好像被大风用力地吹,呼地向后飞去,雪白的长发在平平地飘起一瞬,衣衫如同被吸附般贴在身体上,显出少年修长有力的轮廓。
宁白甚至还来不及深思,便发觉,只这一个眨眼的功夫,凰真瞬间便由三四丈外,赶到了他的身边。
即便是在这样猛烈的动作下,少年的脸容,依旧是清冷如许,美丽的脸上神情漠然,宛如精致的人偶。
宁白骇然地,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而凰真,也同时静止下来。
本来是极为有失风度的疾奔,但凰真做来,却仿佛不沾半丝尘俗之气。
宁白又不死心地试了几次。
可是不论他怎么奔跑,往人多的热闹处钻,往隐蔽的角落藏,甚至翻过围墙,又或者往秦淮河水里跳,却始终不能摆脱凰真。
他往河水里跳时,凰真倒不曾有样学样跟着跳,而是直接从岸边码头抽了一根长竹竿,将他整个人挑回岸上,不但没能逃脱,反而惹来了不少旁观者,围着他指指点点。
一直到用尽全身最后一分力量,坐在街角,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的时候,宁白终于彻底明白,为什么聂然只派出一个人,便放任随他离去。
因为这一人便已足够,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
过了片刻,一个眉眼看来有些软弱的男子走来,给凰真送上食水,也没忘了带上宁白的一份。
他伸手之际,宁白注意到他的掌心站放开一抹嫣红,好像流淌出鲜血一般,但仔细一瞧,才发觉是天生如此。
看来不论他们走到何处,都依然在丞相府掌握之中。
宁白慢慢地咬着甜糕,心中思量。
如今只有冀望于二哥了。
他虽然对付不了凰真,但以二哥的才智,定然可以想出好法子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