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羞答答说出‘投降’二字之后,并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反对声浪。.
他不明白。乱世之中,效忠主体荡然无存之时,投降已经成为一种常态。投降只是一种选择,投降意味着出路,并不是一件难堪之事。几十年来,胡人统治着北方大地,他们的习惯是弱者的降服,不是单纯的忠诚。在这样的统治思想下,北方人已经习惯改换门庭,三姓家奴、四姓家奴比比皆是。
石青的担心纯属多余。
“投悍民军?石闵虽勇,声望还是小了些。。。”韩彭从实际出发开始考量可行性。
“哎!若是能投到麻秋手下就好了。”司扬的遗憾让石青大汗淋漓;麻屠夫竟然让司扬青眼有加。
“以我说,投到太尉手下最好。南和张氏,呵呵,了不得!”丁析难得说句话,说出来一句就让石青差点晕倒。投张举?我们不愿南下投靠世族把持的大晋,反倒要投靠北方世族?
“你们啦。。。经见的太少。”
孙俭如同一个智者,悠悠说道:“麻秋待下严苛,动辄斩杀部属的性子是我们能侍候得?太尉张举?看得上我们这起子流民、土匪、叛贼?以我看,朝廷里容得下我们的,只有悍民军和乞活军。乞活军李农总帅人好啊,可就是忍辱偷生让人不喜,跟着他难免受窝囊气。悍民军石闵英雄了得,爱惜士卒,原是不错,可他太遭人妒,在朝中孤立,跟了他,说不得被牵连着穿小鞋。”
孙俭见多历广,说起朝中人物如数家珍,众人听得呆了。待他说完,孙霸急道:“大伯,如你所说,我们竟是不能投朝廷了?”
孙俭叹道:“你们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吗?自古以来,有几个愿意投人的?投人的哪个不是走投入路了?既然走投入路,哪儿能挑挑拣拣?眼下,不投悍民军就难过这一关。大伙儿也别嫌弃了,收拾收拾投了吧。。。”
一帮草根指点‘人物’,激昂‘出路’,神情轻松。却不知中原大地风云已起,他们指点的人物正被卷入剧烈动荡的时代漩涡,已不再是原有形象了。
李农逃出邺城,在上白聚拢了数万乞活军,据城自保。张豺恼怒不已,认定是张举暗中报信,为了报复张举,他将堂堂太尉派遣出去,率军亲征上白,捉拿李农。张豺不怕张举借机生事;邺城之中,有南和张氏宗室子弟七八百口,张举舍得抛弃?
张举确实不敢借机生事,他干脆任事不做。率大军围住上白以后,他便按兵不动,时不时约李农出城喝酒作乐,时不时进城狎玩乐伎,静等邺城变化。
滞留在河内李城的彭城王石遵得到了蒲洪、姚弋仲、石闵、刘宁、刘国、王鸾等一干大将的支持。石遵是石虎儿子中少有的‘英王’,腹中颇有些韬略。此时,他手下聚集了九万兵马,但他依然很谨慎。因为,他可用的人实在不多。刘国、刘宁、王鸾与梁犊的征东军交锋时损失惨重,手下人马所剩无几,不堪使用。
蒲洪、姚弋仲他不敢轻易使用。两个老头有强大的部族力量,有很深的资历,很高的地位。
石虎在世时,姚弋仲可‘剑履上殿、入朝不拜’,蒲洪‘开府仪同三司’。两人被石虎封为郡公,再上一步就是王了,已经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两个老头对石虎还有三分顾忌,可未必把石遵放在眼里。石遵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若让两人再立大功,实力再度扩张。这个后赵天下就不知道是氐人的还是羌人的了。反正不会是羯人的。
这个时候,他想到了石闵。这是他目前的唯一选择。遂差人连夜去请石闵。
石闵,后赵第一猛将,悍民军,天下第一强军,正是可用之人,可用之军。他不怕石闵坐大,甚至希望石闵和悍民军更强大一点,便于他以后使用。因为石闵有一先天性的‘缺憾’,让他难成大事。
石闵是石虎义子;本姓冉,乃孔门七十二贤之后,真正的世家望族。后赵第一家‘南和张氏’与冉氏比起来,就像暴发户——一个因张宾而起,发迹刚刚两世的暴发户。
门第家世对于胡人不算什么,对于汉人来说,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正是如此,南和张氏当家人,当朝太尉张举,对石闵妒忌怀恨,并因此对悍民军百般压制。北地世家看风使舵,对石闵百般孤立打压。致使石闵和悍民军空负盛名,实质影响不仅不如李农,甚至不如麻秋、王朗。
有张举和他身后的北地世家牵制。万余悍民军能成什么事?此时,石遵对石闵丝毫没有顾忌,甚至想拉拢扶持悍民军,以为将来对抗氐人、羌人以及张举、李农的筹码。
石闵来了。单膝跪倒,向石遵行军礼。他和石遵是名义上的兄弟,但他行礼时依旧一丝不苟。
“闵弟。兄弟之间,勿须客套。”石遵第一次称呼石闵为兄弟,拉起石闵,颇有感触地说道:“先皇才去,朝中奸佞便即横行,国事多艰,你我当携手共度时艰啦。”
石闵正容道:“闵当唯兄长马首是瞻。”
石遵颌首赞许道:“我等张义帜,除奸邪;还天下以公道。吾欲以闵弟为前部督,行此壮举,以为千年佳话。闵弟以为如何?”
“这个。。。”
石闵闻言,脸上现出难色。沉吟道:“悍民军尚有一部正在豫州追剿叛贼,如今不过七千余众。只怕难。。。”
“闵弟勿须多虑。吾欲将刘宁部归于闵弟麾下,另拨五千禁卫中军补充悍民军伤损。。。”石遵挥手打断石闵的叫苦,许下一连串诺言,最后深沉道:“吾三十有六,尚无子嗣,此生当无亲出。弟若努力,功成之后,当立弟为太子。”
石闵二十八岁,石遵三十六岁。两人年龄相近,太子一说,纯属瞎掰。石遵不在意,石闵更不会放在心上;他只为悍民军得到扩充而高兴;当即亢声逊谢道:“太子之位,闵不敢奢望,只悍民军若能得王兄亲眯,前途有望,闵替麾下将士先行谢过王兄。前部督之责,闵不敢辞。”
石虎死了的消息,快马急报,传到凉州,征西大都督麻秋闻讯,立即命令心腹大将王擢赶回邺城探听动静。他则收缩防线,准备回朝。
石虎死了的消息也传到了淮河两岸。
寿春。后赵扬州刺史府。
扬州刺史王浃聚部商量。
“我等大多是北地子弟,原本属晋,因朝廷无意进取,遂随路公(路永)归赵。今石虎已毙,北方当乱;大晋定会提师北伐;我意再次归晋,以为北伐先锋,攘此大举。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轰然叫好。王浃遂整顿部属,一边留意北方动静,一边遣使前往建康投书纳降。
大晋征北大将军,国丈诸衰闻讯,招众议事。
手下大将王颐之进言道:“北胡忙于国丧,人心纷乱;我当趁隙而进,先取彭城;如此,进可攻、退可守。坐观变化,一俟时机。”
大将糜嶷也道:“彭城、下邳互为犄角,若守彭城,必取下邳,属下愿领一支偏师,拿下下邳。”
诸衰闻言大悦。“光复北地,便在眼前;二位努力经事,功在千秋。吾当奏禀朝廷,随即率大军前来。”
淮河北岸,一个偏僻的坞堡。坞堡正堂,三个中年男子品字而坐。
主位上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士子,语声激昂。“先辈遗志,岂敢相忘!逢此天时良机,正是我辈奋起之时。”
左右客位之上,两个雄武赳赳的汉子闻言,抱拳肃立:“先辈遗志不敢忘,天时良机待奋起。长阳公,该当如何,但请吩咐。赵(李)家坞无有不从。”
主位上的‘长阳公’手拈长须,面现坚毅之色,慨然道:“河南之地,得于士稚公,失于士和公,功过罪孽尽在祖家。今豫州无主,吾欲取之,以为祖上洗垢雪耻。”说着,他右手握拳,在案几的一张草图上重重一捶。道:“悬瓠城。一切从这里开始。”
石青知道历史的大致脉络,却不知道历史的根枝末节。此时的他,对于身周悄然而来的变化无知无觉。
“大家放松下来,尽快梳理部众。一切就绪后,我们投悍民军去。”让同伴带着亲近部众投入悍民军,是他为毒蝎作出的补偿。这些人都是毒蝎的好兄弟。
石青有些亢奋。几天来,他已想得明白。既然来到这个风云激荡的乱世,他不求能流芳千古,只需要轰轰烈烈一场。
大丈夫当如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