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大晋宣诏使、中书省侍中纪据失望地离开了邺城。
此行北上,除了代天子宣诏之外,纪据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向麻秋讨要传国玉玺。但是麻秋以荆州军依然占据汉江北边三城以及收容邺城叛将乐弘、上官恩为理由没有敬献玉玺。麻秋告诉纪据,朝廷必须乐陵桓温退兵并交出降将,然后给予一定的奖赏,邺城才会把传国玉玺献给朝廷。
纪据得到司马昱授意,原打算用口头上的应诺先把传国玉玺要到手再说,谁知麻秋一口咬死,不见兔子不撒鹰。纪据软磨硬泡了半个月没有结果,无奈之下,他只好黯然离开邺城,随司马昱、桓温、麻秋三人扯皮去。
纪据刚走,新婚燕尔的石青也打算离开邺城携两位夫人回转冀州。
也许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个新婚佳期石青过得很是提心吊胆,总担心慕容恪会趁机偷袭冀州。眼见邺城各部司衙门充实并运作起来,蒋干也率军从枋头回返。他觉得有必要到幽、冀交界处亮亮像,提醒慕容兄弟自己的回返。
石青请来赵韶、赵诲嘱咐道:“前段时间民王有意立韩氏为王妃,幸得王府文武将官以大义相谏,此举才未能成真。受此挫磨,韩氏这段时间安分了许多,但是。。。石某估计,一旦石某离开邺城,她很可能会再度活跃起来。无论是为国为民,还是为了民王,贤昆仲需要格外当心此事才是。”
赵韶、赵诲连连称是。赵韶现任秘书监副总管,秘书监乃是与民王麻秋最为贴近的部门,他这个副总管在麻秋面前混的那是如鱼得水,得意非常,此时自然不敢忘了石青交待的任务和提拨之恩。
石青随后将两人介绍给监察院采风司的伍慈,密嘱三人小心留意,时刻警惕韩氏意图。
韩氏的事情搁下之后,石青当晚又去了一趟大司徒府拜访申钟。此番回转冀州,同行的不仅有两位夫人,还有申钟、王亮、尹刺、薛瓒、韦伯阳等百十位前往赴任的征北大将军府幕僚吏员,这些人的到位,将会让冀州城征北大将军府充实完整起来。只是在这些人里面,申钟显得很特殊。
申钟年高德劭,包括麻秋这一朝,已算经历四朝的邺城政坛老人了。早在石虎时期,申钟就是邺城朝廷的大司徒,位至顶峰,升无可升。冉闵朝继续就任大司徒,荣耀依旧。可到了麻秋这一朝,事情出现逆转,他竟然被石青征辟为大将军府长史,身份、地位、荣耀与前相比可就差得远了。
对这项任命,石青私下也有些不安,是以在启程前特地赶来拜访抚慰。“要劳动老大人受累了。石青原不敢让老大人来回奔波,只是中原百废待兴,千头万绪,一一理顺着实艰难,老大人的经验阅历皆是无价之宝,石青非常需要老大人随时在身边指点啊。”
“大将军客气了。”
申钟脸上树皮一样的皱纹绽开大半,笑眯眯地似乎很满意征北大将军府长史之职。“能跟在大将军左右,老夫知足了。呵呵。。。邺城有好多人想这好事而不可得呢。”
石青放下心来,老头子思路清晰,已经看出征北大将军府上的幕僚地位不再民王府各部司之下。当下拱手请教道:“不知老大人何以教我?”
“大将军武能冲阵杀敌,文能立纲布政,实是天下少有之英才。最难得的是,大将军年龄虽少,却极是沉稳,单凭这一点,就能将万千英雄豪杰远远抛开。。。。。。”
申钟右手慢慢梳理着稀疏的胡须,口中连声赞誉,只面色审慎极为认真,没有半点玩笑虚饰成份。“然而,大将军有今日之成就,不惟以上原因,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哦?老大人以为是什么原因?”
“时运!夫风云交汇之际,脱颖而出之辈无一不是英雄豪杰,成败之间差别只在于时运多寡而已。石勒、石虎时运甚佳,单凭厮杀就打出石赵两朝江山,且生前保有尊荣;冉闵武勇才智远高于石勒、石虎,然时运不济,竟无法善终。唉,思及这点,实在让人感概。征北大将军天纵奇才,才智非石勒、石虎之辈可以比拟的,时运非冉闵可以比拟的,若是意外,所成当不在前三者之下。”
申钟侃侃而谈,话语中褒扬之意甚浓;石青心思越来越是细密,却从对方话语中听出弦外之音。当下问道:“老大人所言意外不知是何?还请赐教。”
申钟干瘪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顿了一顿,他凑近三分,压低声音说道:“大将军。时运虚无缥缈,顺时,上下归心风调雨顺;逆时,天灾**连踵而至,不可不防啊。。。。。。”
石青心念一转,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申钟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对自己的突然崛起感觉匪夷所思,将原因归之于时运。不过,经申钟这一提醒,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自己忽视已久的危机,那就是——天灾。
古时候,因为没有完备的事前预防和事后应对体系,天灾对于社会结构的破坏摧毁能力怎么形容都不为过,大凡朝代更替,诱因大都起于天灾。自从来到这个时代,石青脑袋一门子想得就是怎样和人斗,将另一个大敌——老天——完全忽略了,直到申钟一通时运之说,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两年他运气很好,青兖没有遭遇天灾,然而,前两年青兖没有,不意味着以后没有,也不意味其他州郡没有;石青记得很清楚,就在几年后,幽、冀蝗灾盛行,而蝗灾伴随的往往还有旱灾。随着安置流民、官学教育的逐步展开,邺城的负担会越来越重,这时候若是发生大规模灾荒,那可真的没有多少余粮用于赈济。
沉思了片刻,石青慎重地问道:“日后时运若出现逆转,老大人以为该当如何应对?”
“等!等待时运再次到来。”申钟早有准备,没有任何犹豫就给出了答案。然后缓缓解说道:“若要等得,必先要稳。大将军降晋就是一着求稳的好棋,不过,老夫以为,大将军还应该再稳一些方才妥当。”
“如何再稳一些?”
“结好大晋朝廷,以五年之力厚植根本。”
“如何结好大晋朝廷?”
“大晋朝廷一分为二,其一是皇室司马氏,另一是王氏、郗氏、庚氏等为首之世家,两者可分别待之。对司马氏,可敬献传国玉玺以表诚心,日常遣使朝拜问候;对于世家豪门,应暗通款曲,屈身接纳。。。。。。”
。。。。。。。。
两人一阵对答,石青渐渐明了申钟的意思。
申钟不知王羲之、郗愔等人北上意图,希望石青能够厚待重待之,以此为突破,收纳江东世家为己用。这个希望固然不错,只是过于一厢情愿,几乎是不可能成真。以北迁试探荀羡,没有得到答复之后,石青对吸收北上士人为己用彻底失去了兴趣。试想,荀羡和他出生入死过好几次,尚且不愿归附,其他人怎么会随便倒向邺城呢。
不过,申钟力求稳固的想法还是很合他的心意的。想了一想,石青说道:“老大人言之有理,传国玉玺虽然珍贵,对邺城而言却无大益,不如交换些麦粟布帛实在;大晋朝廷若是能给予足够的赏赐原本是最好,可惜建康竟然拿不出足够交换的财货,以至于一件好事竟然成了扯皮的嘴仗,实在很不值。既然这样,我等不妨如此办理。。。。。。。”
石青思索着说了一通话,继而问道:“老大人以为如何?”
申钟听罢,抚须微笑,连声赞好。“好啊好——如此以来既解决了和朝廷的僵局,也能和江东世家建立联系,邺城还能得到一笔财货。可谓一举三得。”
“既然老大人也说好,石青就以此而行,找郗大人、荀大人商量去。”
当下石青辞了申钟,连夜将王羲之、郗愔、郗昙、荀羡、荀蕤、谢石六位江东士人聚在一起会议道:“传国玉玺不在朝廷却在邺城,不是人臣本份,民王非常不安,一心想将其敬献给天子。但是,民王虽有此心,奈何朝廷吝于恩赐,麾下将官怨艾甚重,为稳定军心,不得不暂缓敬献。石某听说,其实朝廷不是吝于恩赐,而是仓禀不足,无力行恩赐之举。不知是否如此?”
“大将军所言不虚。不是朝廷吝于赏赐,实在是国库空乏啊。”郗愔长叹一声。
石青沉声说道:“一方面是朝廷有心恩赐,却空乏其力;一方面是民王有心敬献,却担忧军心不稳,不敢轻率。诸君皆国之梁柱,该当为国分忧,请问,此事该当如何是好?”
石青痛心疾首、忧心忡忡,其他人却不以为然,个个紧闭嘴巴,只在心中腹谤:唬人么?邺城若真有心敬献直接敬献就是了,哪来的军心不稳?不就是想勒索一笔钱粮么?
“此事甚是艰难,一时之间确实难有万全之策,怪不得诸位。。。。。。。”石青沉痛地环顾四周,无奈地说道:“。。。。。。石某有个主意,只不知是否可成,是以请诸君来代为参详。”
“哦?什么主意?”谢石顿时来了兴致。“大将军请说。”
石青缓缓说道:“建康龙踞之地,江东人文荟萃。石某以为,其间必有无数忠心谋国之士。若是知道国家有所困厄,解囊襄助者必在所多有。之所以目前无人为国谋算,皆因不知其中原委耳。是以,石某有意从在座诸君选出两人为使,前往江东游说忠臣义士,襄助朝廷迎回传国玉玺。不知诸君谁愿担纲重任?”
“咦?这不就是在民间募捐吗?不过确实可行。”郗愔惊咦一声,点头附和。
石青冲他笑了笑,道:“郗大人见识不凡,若说行得必定行得,以石青之间,朝廷若能以荣耀爵位予以鼓励,譬如,赐封捐献者为‘献玺君’,优先征辟入仕;襄助义士必定更多。”
“这个主意不错。”荀蕤跟着附和。征辟入仕或者朝廷封号对于他们这些世家高门来说不算什么,对于江左土豪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如果朝廷真的以此办理,三五十个‘献玺君’或者中低等职位就可解决朝廷渴求传国玉玺之困。
石青又是一笑,对荀蕤、郗愔道:“二位大人既然认可,石青打算辛苦二位大人走一趟江东,不知可否?”
“也好。北上差不多快一年了,正好回家看看。”荀蕤、郗愔欣然答允。
永和七年,九月十二,荀蕤、郗愔离开邺城,紧随纪据后尘赶赴江东。送走两人之后,石青拜别麻秋,踏上了北上冀州城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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