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七年十二月十八,民王府敬献传国玉玺使团离开邺城,踏上南下羊市的行程,准备同大晋扬州刺史殷浩完成玉玺和粮粟的交割。
民王府对此行极为重视,不仅指令征北大将军石青为敬献使,还安排了两个副使——政务院主管郎闿、刑曹从事郗愔。鉴于石青希望加快行程,尽早完成交割,使团队伍不大,只有两百名精骑作为护玺仪仗,不过民王府给两百精骑配备了一百零八面旌旗,以至于队伍虽小,气势却不小,旌旗铺展,;猎猎作响,很是威风。民王麻秋亲自送到邺城郊外,在浊漳水北岸即兴贺词,恭贺传国玉玺历经劫难终于重归天子掌握,并祝大晋朝廷由此中兴绵延万世。
一番仪式下来天将近午,石青率队南下,当天仅赶出五六十里路程,晚上在安阳驿歇脚。从第二天起,石青开始催促使团人马尽快赶路,不得无故耽搁,如此以来,南下速度快了许多,十天时间赶出一千五百多里,在永和七年最后一天到达悬瓠城。
悬瓠城的守将是原陆战营军司马张凡。
诸葛攸宛城败于桓冲之后,被石青调进关中担任秦州将军,防范梁州司马勋。陆战营在宛城之败中损失惨重,石青干脆予以解散,将原陆战营老卒充实到新编民军中任职。张凡因夜袭官渡旱寨的功劳被提拨为悬瓠城守将,乃是归属豫州将军王朗麾下的副将。
汝南周氏家主周勃被石青提拨为汝南太守兼悬瓠城墟集主事,为了尽快恢复元气。中原需要一个稳定的商贸交易墟集,鉴于此,石青很大度地原谅了周方,还给周勃加了个汝南太守的职位。
汝南周氏对石青非常感激,敬献使团的到来,让感激有了表达的机会,这一天周勃早早渡过汝水迎出三十里,并将汝南郡豪杰郡望和悬瓠城各大商家尽皆邀集到府上为石青举行盛大的接风晚宴。
“周太守太过客气了。”望着熙熙攘攘的宾客和流水价上来的各色菜肴,石青淡淡地说。他内心里很反感这种铺张浪费,恨不得向周勃索要这顿宴席的花费换取些粮粟运到枋头、乐陵等地赈济贫民;但表面上他没有流露太多不悦,悬瓠城和汝南人士和邺城的关系很脆弱,当前当以安抚为主。
周勃没看出石青真正的心思,只以为对方矜持,当下谦逊地笑了笑,道:“大将军乃当世英雄,地方乡党渴欲一见久矣,难得有此良机自然要欢庆一番。可巧的是,明日还是正旦佳节,汝南父老有福了,之前实没想到竟能与大将军同渡佳节。”
伸手不打笑脸人,周勃谦恭有礼,石青更不好意思发作。当下举杯一迎道:“周太守有心,石某心领了。请——”
饮了五六杯酒后,石青搁下酒盏,准备和周勃谈谈边墟之事,这时张凡匆匆从外进来禀报道:“大将军。值守士卒来报,国丈褚衰在东城外喊关,说是有朝廷给大将军的诏谕。大将军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哦,褚国丈?”眼光一闪,石青即刻令道:“快开城门请褚国丈进城,石某借花献佛,就以周太守的宴席为国丈洗尘。”
“是!”张凡应了一声急匆匆去了。
没过多久,张凡领着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来到周府。队伍中除了褚衰着文士袍服,其余尽皆披甲佩刀,不用说都是亲随护卫了。
石青率郎闿、郗愔、周勃早早迎到府外,眼光在褚衰身上稍一流连,石青上前拜揖道:“徐州一别,转眼两年有余,褚国丈身子越发康健了。”
褚衰满面红光,虽少了些大将军的杀伐之气,却多了些富贵安逸。他冲石青摆摆手,带着些戏谑说道:“石小哥勿须安慰。两年间小哥在中原建下赫赫功业,老夫却只在田舍间流连,当真是老了。”
“褚国丈说笑了。”石青寒暄两句,随后将郎闿、周勃等宾客一一介绍给褚衰。
褚国丈亲临让周勃又是一番惊喜,连忙命令仆佣再整杯盏,重开筵席。待众宾重新坐定下来,石青问道:“褚国丈年高德劭,岂能轻易南北奔波,朝廷若有事差遣石青,驿传一纸公文即刻,何须劳动褚国丈。”
褚衰虽然是当今皇上的外公,其实年龄并不是很老,不过五十出头,石青“年高德劭”这个词用得实在勉强。郗愔暗自腹谤:这厮长得一副武人粗鲁模样,没曾想心思竟是如此玲珑,若不知道这厮底细,大半就会其表面蒙骗。
思忖着,郗愔看向褚衰。褚衰携诏谕而来,多半是出于荀羡的谋划。
褚衰呵呵一笑,对石青说道:“说来好笑,此次老夫之所以北上,实是因为皇上诏谕有些为难之处,其他人北上宣诏,石小哥未必会理会,老夫自忖和石小哥有些交情,这便毛遂自荐来了。”
“嗯”石青稍一愣怔,旋即有些警惕,试探着问道:“皇上到底是何意思?又怎地会让人为难呢?”
“邺城归附,石小哥居功甚伟,说是朝廷一统四海之首功之臣亦不为过。皇上虽然年幼,也知道石小哥乃社稷之柱石,天下少有之英雄,渴慕之情由来已久。前段时间,皇上听人言及石小哥怒诛段龛,奇袭襄国,彻底覆亡石氏伪朝之事迹,兴致大起,定要见石小哥一面,并明发诏谕,谕令石小哥借敬献传国玉玺之机前往建康见驾。。。。。。”
说到这里,褚衰瞥了一眼,无奈地苦笑道:“当时朝中诸君尽皆谏劝皇上,言道邺城新附,人心未定,民王、石小哥等未必敢来建康,强行召见不合事宜。然皇上使出小性,言道石小哥为社稷一统计宁可放弃王位尊荣,实乃天下一等一的忠良,岂有心生忌惮不敢南下之理?执意要下诏谕令石小哥进朝相见。呵呵,朝中其他臣公不知石小哥性情,不敢北上宣诏。倒是老夫当年和石小哥在徐州见过一面,知道石小哥是难得的忠贞之士,故此解下诏命,北来敦请。哈哈哈。。。。。。不知石小哥可否卖老夫一个颜面。”
褚衰娓娓叙说,不时发出两声轻笑,似乎在说一件极有趣之事,石青听在耳中,却是心潮翻滚,阴翳密布,几经按捺才压下起身离席而去的冲动。
邺城和大晋朝廷眼下不能翻脸。否则数十万人的生命就要被饥饿吞噬。可是自己能南下建康吗?既然自己回到这个时代,就必须担负起份内的使命;轻率地前往建康危险不言而喻,若是有个万一,日后谁能阻止燕国南下?谁能阻止中原分裂、阻止汉家尚要延续两百年之久的涂炭命运?
尽管暗地里是疾风骤雨电闪雷鸣,表面上石青却面沉如水,没露声色。周勃和一众汝南豪强不知底细,听闻褚衰言语之后,以为有了趋炎附和的机会,尽皆扬声赞道:“征北大将军之忠贞贤良中原士民深知,朝廷诸公真是可笑,远在千里之外妄发议论,实在令人失望。好在皇上和国丈心思清明,能够识辨忠奸。否则,真要让那帮无知之徒坏了大事。”
郗愔朗声一笑,离座起身,肃然对褚衰说道:“汝南父老说得有理,石大将军不计虚名荣辱,一心只为朝廷计,只为江山社稷计,中原士人家喻户晓。江东诸公没有见过石大将军,但凭私下揣测,着实不公。好在皇上此番见诏的及时,依石大将军之忠贞,必会应诏而去,只要石大将军现身江东,风言风语自然就消于无形。”
褚衰哈哈大笑,饶有兴趣地瞅向石青问道:“石小哥,果真如此么?”
石青缓缓端起酒盏,笑了一笑,嘴唇蠕动,看似要开口说话,就在这时,他身子一颤,手中酒盏当啷跌落在地,随即发出一声哎呀的痛嚎,整个人仰天向后倒去。。。。。。
变起太过仓猝,其他人无论是褚衰、郗愔还是郎闿、周勃尽皆目瞪口呆,不知出了什么事。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张凡和厅外侍立的何三娃。张凡大叫一声“大将军——”抢身扑了过来,何三娃厉声大喝:“亲卫队集结!保护大将军——”随即哐当一声抽出环刀,大步迈进酒宴大厅,一边迅疾向石青靠近,一边挺刀环视四周,叱喝道:“坐下!敢擅动者杀无赦!”
急促的脚步声从宴会大厅外迅速逼近,衣甲钢刀相撞声铿锵作响,倏忽之间石青的亲卫队涌进大厅。只一转眼的功夫,歌舞升平的欢宴场面剑拔弩张,变得杀气腾腾。众宾客一个个战战栗栗,脸色煞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哎哟。。。”
就在这个时候,被张凡扶持在怀中的石青哀嗥一声,断断续续地说道:“三娃子。。。不关。。。大家的事,是。。。本将军的。。。隐疾发了。”
“哦。隐疾?”何三娃木木钝钝地嗯了一声,转手将环刀插入鞘中,随后来到张凡对面一边去扶石青一边问道:“大将军,这个隐。。。。。。。”
“别说了,说出来徒乱人心。”石青开口打断何三娃问话,声音很是虚弱地吩咐道:“汝和张凡扶本将军回营休息就是。”
何三娃嗯了一声,和张凡一左一右将石青扶了起来。
石青在两人扶持下冲四周团团一揖道:“对不住,石某隐疾突发需要休养,只能先走一步,来日再奉陪诸君。”
在座众人反应过来,纷纷出言安慰。石青点头一一示意,然后对褚衰道:“褚国丈,石某体力不支,接诏之事稍待两日可好?”
褚衰眯着眼向石青打量,但见对方脸色蜡黄,大冷的天额上还沁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看起来真像突发隐疾的模样。遂点头道:“石小哥安心休养吧,诸某明日再专程看望。”
石青说了声多谢,也不再和其他宾客周旋,在张凡和何三娃的护送下匆匆离开周府。
受何三娃一番恫吓,石青走后,尽管还有褚衰、郗愔、郎闿等人在场,宴会大厅的气氛还是低沉许多,原定三五更结束的酒宴到二更时就不得不草草收场。
石青一行连人带马有好几百口,周府没有足够的场地安置,是以就驻到张凡的军营。褚衰一行人数不多,安置比较容易,酒宴散后,周勃便予以挽留,褚衰欣然允可。这时郗愔不知从哪蹿出来,插口道:“周太守可有多余客房?好久不见褚国丈,郗某有心和国丈品茗夜话,只怕要打扰周太守了。”
周勃闻言喜道:“郗大人留宿寒舍,周家蓬荜生辉,再好没有了。”当下急忙安排仆佣收拾客房,又招呼自己的两个宠妾出来侍候褚衰、郗愔。
“周太守的好意郗某心领了,只是郗某和国丈叙旧不喜有人打扰,这个。。。。。。”郗愔婉拒了周勃的好意。
褚衰心知肚明,和周勃寒暄两句,便引着他来到下榻之处,吩咐护卫戒备之后,褚衰问道:“郗大人。石青以前是确有隐疾还是。。。。。。”
“石青是在做戏,以此行缓兵之计。他不确定是否应该接受皇上诏谕,妄图以此拖延时间观察朝廷动向。哼哼——任他有千条计谋,只要殷刺史不让粮船北上,也就只得乖乖俯首。”
郗愔冷笑连声,给出了一个准确的判断,继而好奇地问道:“褚国丈怎地到了汝南?”
褚衰答道:“说起来,褚某赶上这事实属巧合。。。。。。”
褚衰辞去征北大将军之职之后,一直在京口原籍赋闲。直到听到邺城、并州归降大晋,天下即将一统的消息,这才再度进了建康。这天下是他外孙的,遇到大事褚家不能不出头。
褚衰进建康不久,邺城与建康达成用粮粟赏赐换取民王向朝廷敬献传国玉玺的协议,大晋朝廷开始在江东向民众募捐。这种情况下,于公于私褚家都不能落后,于是褚衰回转京口家中,解了两船粮粟亲自押送到羊市。
凑巧的是,褚衰与星夜兼程南下的荀羡不约而同同时抵达羊市。荀羡先将戴施的发现向殷浩一一禀明,然后献上戴施定下的“智擒石青以其为质遥控中原”的计谋。
这件事事关重大,殷浩有些拿不定主意,便找来褚衰三人一起商议。
褚衰闻之后当即赞同戴施的计谋,并自愿北上哄骗石青南下建康。这时候已来不及前往建康领取诏旨,三人一合计,最后决定矫诏以命令石青南下建康。
江东的大晋朝廷数十年来颁发的皇诏使用的乃是皇帝私印,一直没有玉玺佐证。泡制一份假诏对于三位大名士并非难事,何况哄骗的对象是石青这等没见过几次皇诏的北方武人。当下三人一起动手,殷浩执笔,荀羡刻章,褚衰拾阕补遗,泡制出一份当今天子渴欲一见石青的皇谕。
褚衰拿了这份皇谕匆匆北上,随即在南下羊市的必经之路悬瓠城遇上了石青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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