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章此地非良乡
作者:言无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419

石青提请天子下抚慰诏,明告天下不再追究中原士人追随匈奴刘氏、羯胡石氏之罪。尽管大晋朝堂中枢对此看法不一,其中不乏认为石青此为拖延之策的人士,但是为稳妥计,大晋朝廷最终还是决定先下诏抚慰,然后再逼石青俯首听令。

因为石青的顾虑合情合理,大晋朝廷决定由熟知邺城人士的郗愔担任宣诏使,希望通过郗愔之口,私下再次向邺城士人强调朝廷绝无追究往事的意思,以便抚慰效果更好。

三月初九,北上宣诏的前一天,郗愔来瓦官阁东平国公府拜访石青。

瓦官阁比寸土寸金的乌衣巷偏僻得多,住户比较少,因此东平国公府的规模足够宏大,占地两三百亩;而且修葺不久,有些地方的白灰还没干透,看起来簇新锃亮,很像个样子。唯一不足的是石青没有钱财装点,因此显得有些很简陋;另外,国公府没有女眷仆人,里面住的是高崧的一千禁卫台军和石青的五十名亲兵,从这一点来说,国公府更像是个兵营。

郗愔见了石青,先聊了一会中原和江东的风土人情,然后话题一转,直接说道:“国公。郗愔此来有个不情之请。”

“哦?是什么?郗大人尽管说。”

“郗愔冒昧,想向国公讨一纸手谕,请邺城方面放谢攸大人回转江东?”

“谢攸!?”石青脸色刷地白了,惊得差点蹦起来。

谢攸是大晋朝廷前往并州的宣诏使,为了隔绝燕国和江东的联系,为防止并州、燕国、大晋三方合流。去年秋石青命天骑营把谢攸劫到邺城秘密看管起来,一同被劫持的还有时任慕容俊密使的皇甫真。这件事石青做得十分隐秘,只怕给人落下了把柄。作为天子宣诏使,谢攸可以说是天子的化身。劫持谢攸等同劫持天子,这不是一般的罪行,可谓之十恶不赦的谋逆大罪。在这种罪行面前,任你如何解释都没办法推脱。

郗愔不看石青的表情,娓娓说道:“谢攸大人乃至诚君子,为人做事向来谨慎淳厚;从不招惹是非,去年北上幽、并宣诏也是奉天子之命,情非得已;哪知飞来横祸,竟被民军请到了邺城,正旦日都未能回江东和家人团聚,着实可怜啊,还望国公成全。”

郗愔口气越是肯定,石青心中越是冰凉。只是无论郗愔如何说他都不会承认也不敢承认谢攸是被他劫持的。

“郗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谢攸大人怎么会被民军请到邺城?哪支民军敢有这么大的胆子?大人需知,本国公可不是任谁都能敲诈的!”石青沉下脸,怒声呵斥。

“你——东平国公!”郗愔忽地站起,他是真的被石青矢口否认的语气逼急了,连“你”都称呼出来了。“东平国公!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天骑营在河间一带干得事情没人知晓么?”

“嘿嘿嘿——”

石青连声冷笑,心中惊骇得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对方能过说出天骑营,看来不像是随意猜测的了,但他绝不会轻易就范。“好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郗大人莫非以为凭一句诛心的话就能栽赃本国公么?好笑之极!”

郗愔一拂袍袖,不耐地叱道:“时值今日东平国公怎么还不明白?还打算蒙混下去吗?若没有确凿证据,朝廷怎么会突然诏谕国公来建康!”

江东士人谈论三玄学问那是头头是道,可说起经事时务又多半是一窍不通。郗愔也是如此,气恼之下不知不觉就道出了诏谕石青南下的真正缘由。石青是何等人,这两年成日里和各种人人勾心斗角盘算谋划,早就练成精了。郗愔话已出口,他立即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劫持谢攸之事早被对方抓住把柄,褚衰、殷浩正是为此才矫诏逼迫自己南下,也是因此事后两人才能得到朝廷谅解,不予追究矫诏之罪。

明白这一点后,石青没有得意,全身反而是入坠冰窟般的寒冷,事情的缘由和他以前的测算大相径庭。

以前他把自己当作奇货,即便南下也未必有致命的危险;南下谋划得好,不定还能在司马氏皇室和外戚、世家、荆州军等势力之间合纵连横,顾全自身之余,为邺城谋取更多的利益呢。

然而,此时郗愔明白无误地道出,无论是褚衰、殷浩矫诏还是大晋朝廷事后的认可,大晋朝廷上下在石青南下之前,已经将其认定为大逆不道之士,眼下的软禁靡勒确实是权宜之计,只是权宜之后意味的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端,大举问罪的开端。

建康各方为了争夺权利,打着制衡的旗号确实发生了很多争斗,但是这种争斗毕竟属于“内部矛盾”;若是遇到自己这样的“外患”,各方肯定会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即使不一定完全同心,也绝不会相互掣肘。

念及此处,石青忽地惊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先前一厢情愿的想法太危险了,若不是郗愔为救谢攸无意透露出真相,自己依照先前的策略行事,只怕没等在江东找到可靠的盟友,先就身死神灭了。

暗道了一声侥幸,石青有些尴尬又有些不甘地说道:“郗大人,其中只怕有些误会,许是民军天骑营瞒着石某擅自妄为。嗯,这样吧,石某写一张手谕,大人拿了去邺城找祖凤,让她好生查查,但若有此事,即刻恭送谢攸大人南归,并追究主事者擅自妄为之罪,向朝廷做个交代。”

“如此有劳东平国公了。”郗愔就坡下驴,转颜相向;如何找替罪羊是石青的事,他郗愔只要能救出谢攸就成,其他的勿须操心。

石青来到案前摊开宣纸,磨了一会烟墨,随即抓起狼毫,一张手谕一挥而就。吹了一吹后,他拿过来递给郗愔。

郗愔接过,飞快地瞟了一眼,旋即眉开眼笑地施礼道:“郗愔多谢东平国公,也替谢攸大人一家老小谢过东平国公。”

让郗愔眉开眼笑的是手谕上的五个缺笔字,郗愔在肥子曾听人说过,石帅手谕最难伪造的不是笔画和印章,而是缺笔字。石青所书手谕往往会毫无规律地出现个别或者几个缺笔字,缺笔字越多代表石青对执行手谕的要求越严厉。像郗愔这张有五个缺笔字的手谕,几乎算是最多的了,这代表石青要求接令之人必须全力一赴,不折不扣地完成将令。这怎能不让郗愔欣喜呢?

其实缺笔字是石青习惯性写出的简体字,他也没有把手谕上的简体字数目规定为执行要求等级,一切都是下面人以讹化讹猜测出来的。不过,在听说之后,他不知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可以辩解。有时候,带有神秘色彩的谣传对巩固首领的地位很有益处,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郗愔满意地告辞而去,石青则开始独自反省。

奇货不再可居,彻底收复中原的诱饵未必有人肯信,分化瓦解建康各方势力的意图如今成了泡影。照此看来,多留无益,而且危及性命,该是考虑退路的时候。

石青很快拿定了主意。只是什么时候走呢?

无论如何也要保证中原春耕夏收的顺利,郗愔此去邺城,来回只怕至少需要两个月,在他没有回来前,大晋朝廷应该不会逼迫过甚。这么看来还有两个月的缓冲,足够保证春耕夏收的顺利完成了。。。。。。

石青正在琢磨着,堂外忽地响起急骤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的是何三娃兴奋异常的叫嚷:“国公。你快来看是谁来了——”

“哦。是谁呀——”

石青不由自主地踱到出去,站在堂口向外看去,但见何三娃满脸红光气喘吁吁地跑到石阶下,与石阶相连的硬土道尽头的跨院大门人影一闪,两个长身玉立的高大少年军士在高崧的陪同下并肩走了进来。两个少年一个甚是陌生,认不出是谁,另一人虽然也很有些陌生的感觉,但凭那滑溜灵动的眉眼,石青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小耗子!”石青不假思索地叫了出来,

来人正是小耗子和弓蚝。石青南下后,徐州将军周成在泗口安排了几艘船只,专门供信使在建康、邺城之间来往周转。小耗子两人先是骑马,到泗口后转乘船只,两人日夜兼程,行动快速,而且没有一点耽搁,只二十天便抵达建康。

“石帅——”小耗子狂呼一声,猛然一冲,两三步间便迈过跨院通道来到石阶之下。就在脚步抬起欲待上跨之际,他突然想到初见祖凤时“丢脸”的情景,身子猛地一首,在石阶下止住,然后一整衣甲,单膝跪倒,上身挺直,拱手抱拳,朗声说道:“小耗子奉二夫人之名前来传递家书。见过国公!”

“哈哈——”看到小耗子似模似样的神气,石青哈哈大笑,隐晦地赞许道:“一段时间不见,看来是长大了,起来说话吧。”

“是!”小耗子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起身后踏上台阶,凑到石青跟前,笑眯眯地说道:“国公!小耗子与国公分别的这段时间认识了一位兄弟,这位兄弟乃是上党人氏,姓弓名蚝,年龄虽小,却是弓马稔熟,武艺好生了得,是以,特地带来给国公。。。。。。”

“弓蚝!”不等小耗子说完,石青惊叫一声,打断了他的介绍。

弓蚝听见石青叫喊自己的名字,连忙抛下高崧,加快脚步来到石阶前行礼道:“弓蚝见过东平国公!”

小耗子则是诧异地问道:“国公!怎么啦?你以前认识弓蚝兄弟?”

“不认识,本国公只是觉得两个“耗子”结识为兄弟实在很有缘,所以有些惊奇。呵呵呵。。。。。。”石青一边解释,一边笑呵呵地打量弓蚝。

其他人包括弓蚝自己都不知道眼前的弓蚝曾在历史上有什么成就,石青却是知道的。冉闵之后三十年,数十种族、上十股势力,万千猛将在中原争战,其中公认的“万人敌”就只有邓羌、弓蚝两人。石青自认武艺不错,除了冉闵之外,至今尚未遇到对手,但他知道,只要给眼前少年几年战阵历练的时光,单打独斗自己必定不是对手。这人可是能够媲美蜀汉五虎上将的猛士啊。

“好!好!好——好一个英武不凡的少年郎!”石青连声称赞,不由自主地下了石阶亲手搀起弓蚝,和声抚慰道:“弓蚝,汝不错!以后就跟在本国公身边吧。”

“谢国公提携!”弓蚝欣喜地再次拜倒。虽说自己的兄长早就多次保证过自己的前途,可兄长再多的保证也顶不上东平国公的一句话实在呀。

小耗子和弓蚝的来到让石青非常高兴,他抛下眼前的烦恼,亲自把盏为两人接风洗尘,不仅自己开环痛饮,还给了弓蚝一个下马威,当场将他灌得醉倒。

何三娃把弓蚝扶下去休息之后,石青跟着向高崧叫嚷不甚酒力,小耗子心思灵动,兼且在船上已经听人介绍了石青在建康的处境,当下嘻嘻一笑,向高崧道了声失陪,便赶上来扶石青回屋休息。

两人进了卧室,石青坐定下来又拍拍身边的席塌,示意小耗子近前说话。小耗子嘻嘻笑着,在席塌边缘盘腿坐下说道:“石帅。祖凤姐看样子快生了,嘻嘻,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呀?”

“可不是快生了么。”

石青默算了一下时间,自失一笑说道:“呵呵。。。。。。我还没确定具体时间,只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当爹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顿了一顿,他一收笑容,问道:“耗子,你祖凤姐还让你带什么话没有,再个,上党郡现在是何情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一并说来给我听听。”

小耗子憋宝一样憋了好长时间,见石青终于问到了上党郡,哪里还忍得住,当下喜形于色地将上党郡发生的变故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这个。。。也太。。。那个。。。”听小耗子说及皇甫真、伍慈设套诱使蒲健入殻予以诛杀,驱使蒲安、蒲法为己用等诸般变故,石青就像听传奇故事一般错愕的一愣一愣。直感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只要敢去做,就会发生奇迹。上党郡——这个邺城的心腹之患竟然就被这几个胆大包天之人阴差阳错地化解了。

“干得好啊!夺下上党郡,邺城几乎再无软肋了,再若有事,左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了。”石青忍禁不住站起身,一边在席塌上来回踱步,一边双手互搓,连声庆幸。

小耗子觑了一眼,见石青情绪正高,便小心地说道:“小耗子临走的时候,祖凤姐已经交待郎大人、蒋将军进宫见民王商讨救援一事,想来上党郡是无碍的了。不过,祖凤姐有点担心邺城,怕邺城出事。。。。。。”

“担心邺城?邺城能出什么事?”石青脚步一顿,转身直视小耗子。

“伍行云入上党郡之前,邺城还有一拨人先他们而去。。。。。。”小耗子先把窝盔携带韩氏密信前往上党劝降张遇一事道了出来,接着又把条子向卫戍军安插屠军亲信、麻秋隔三岔五赏赐蒋干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石青脑中随时紧张着、麻秋、韩氏、张遇这条线,一听之下马上明白祖凤担忧的是什么了,她担心麻秋趁自己不在,将邺城人马尽皆收入麾下。碍着麻姑的面子,祖凤不好说得太直白,只让小耗子据实禀告就是了。

听罢这些,石青神色蓦地沉重下来,适才的兴奋不翼而飞。

放在以前,麻秋即便想揽权也是有心无力,邺城上上下下文官武将,谁会因为麻秋这个人背叛石青?这样的行为太过愚蠢。眼下形势却有了一番变化,一是上党抚平,张遇若是听从韩氏之言归降,麻秋必定会让豫州军残部进入邺城,豫州军和条子的屠军合流将给邺城带来难以预料的风险。二是郗愔带着天子抚慰诏去了邺城,麻秋因此得以和大晋朝廷亲自接触,为了自己的权位,他会不会和大晋朝廷做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交易呢?这种可能性太大了!

“不行!不能在建康不能久留了!”石青似乎嗅到了什么危险,目光幽幽闪烁了一阵,对小耗子吩咐道:“去,把何三娃给我找来。”

小耗子出去了一会,接着与何三娃一起回来。

石青吩咐何三娃道:“三娃子。立刻安排人手秘密联络郗超。命令他会同孙霸、安离、赵谏、黎半山,五天之内制订出一个从建康潜往淮北的路线图和行事方案,然后拿来给我过目。”

“是。末将这就去安排。”

何三娃答应一声正要离开,石青再度开口道:“等等!一套方案不够,让他们另外制定两套备用方案以防万一。方案确定后,天骑营即刻行动沿路勘察。在此之前,先给我把江淮一带的舆图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