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邑。
黄昏时分,一身儒士常服打扮的王午施施然进了北城。
“刺史大人安好,属下有礼了。”原幽州别家司马、现范阳太守李产之子李绩在城门洞外侧,恭敬地向老上司行礼。
李绩三十未到,年龄轻轻就能担任一州别驾,不仅因为父亲的人脉,更重要的原因是王午的赏识。王午对他的赏识爱重不单单体现在拔擢上,燕军入塞后李产率范阳之众降燕,王午不仅没有迁怒李绩,甚至不惜得罪邓恒,以不愿见父子相残的惨景之名将李绩打发回范阳。这份恩义当真少见。是以,一听说王午在城外喊关,李绩一面命令守军开城放人进来,一面亲自赶来迎接。
“伯勤一向可好,不用多礼。”王午搀起李绩,亲热地问候招呼,失意之际见到当年的下属让他的兴致非常高。
两人相互搀扶着,一路来到武邑城守府。
城守府早已备好酒宴,李产闻讯也候在府外迎接,因为王午身份过于敏感,将他迎进府后,李产斥退左右,只和儿子陪王午饮宴闲聊。
“听说石青暗使手段兼并了幽州军,并将征东将军和刺史闲置不用。既然如此,刺史大人不如来蓟城吧,李某会在燕王面前一力举荐,终归不会亏待了刺史大人。”
酒过三巡之后,李产率先说到正题。以他想,王午在民军岌岌可危之际来访,多半是打算另找出路,这种事情对方可能不好意思开口,为免王午尴尬,他就主动开口探询了。
“不错。刺史德高望重胸有锦绣,石青不识得,燕王必定识得,刺史大人若是愿意,属下愿意和家父一起举荐,必让燕王重用大人就是。”李绩跟着附和,心思和他父亲的倒是一模一样。
“贤父子耿耿之心,王午心领了。”王午放下酒樽,怅然叹了口气,悠悠说道:“贤父子可能有所误会,实不相瞒,王某此来并非有心另寻出路,而是来替石大将军劝降的。”
“劝降?!”
李产、李绩俱是惊呼,不可思议地望向王午,王午肯定地点了点头。
李产咦了一声,诧异道:“刺史大人。开战以来,民军倚仗防守和地利的优势确实占了不少便宜,打了几场胜仗,只是这不能说明民军比燕军强,事实上,双方态势并没有大的改变。幽州秋粮即将下来,新征募的几万青壮兵丁也踏上了征途,燕军犹有余力,至少还能再打三个月。反观民军,各城粮草即将断绝,因为慕容霸的袭扰,冀州产量之地的秋收是指望不上了,关中遥远,秋收之粮运送过来至少要到九月底,青兖豫司诸州荒芜太久,就算有些收成供给也会有限,可以说,到了这个境地,民军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大势如此清楚明了,稍有眼力之人便能看出,大人为何让我父子自陷死地?”
王午一晒,不以为然道:“如果世事当真与李太守所料一般无二,去年春慕容恪突袭闪击为何草草收场?幽州军又怎会被兼并?今年春石大将军怎能从建康逃回、顺带将扬州收入囊中?荆州军又怎能黯然撤走?面对种种不利,民军又怎能斩杀十万燕军?”
“这个。。。。。。”李产讷讷无言。王午这一连串问题不是他能明白和解答的。
李绩目光一闪,插嘴说道:“这许是时运使然,石青运气不错,但是运气总有用完的一天;没有实力,单靠运气终究不成。属下估计,这一次他再难侥幸,无论如何都要败了。”
“不错。”
李产附和道:“燕国厚积已久,实力不可小觑。别说李某不愿归降,就算李某却不过刺史大人的情面降了民军,石青若想依靠李某内应来打败燕军,那也是不可能之事。”
王午呵呵一笑,道:“呵呵。李太守想差了,石大将军没打算依靠内应打败燕军,也没指望依靠王某劝降李太守。实不相瞒,只因王某和贤父子相熟,方便说话,石大将军这才让王某过来传话,这句话其实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带到的。”
“啊!!!”
李产、李绩父子再次惊诧起来。按王午所说,这种劝降可真的没有多少诚意啊。
“什么话?”李产认真地问。
“石大将军说。。。。。。”王午放缓语气,力图让自己的口齿更清晰些。“。。。。。。。这一战要不了多久就会见分晓,民军若是败了,他不会耽搁诸位的前途,劝降之议只当玩笑。但若民军胜了,而且是大胜之时,他希望倒在民军刀枪下的不是同属华夏一族的幽州士民,而是塞外鲜卑人;所以,他敦请幽州士民到时候分清形势,及早做出应对。若是有人执意不从,民军只好以蛮夷胡虏视之并斩尽杀绝,若是有人知晓大义,到时愿意与民军携手追杀,以前恩怨彻底勾销,石大将军会以此为第一笔功劳,开始重新记载。”
王午说完,堂内鸦雀无声,李产、李绩忘记了惊诧,只呆呆愣愣地出神,两人脑袋里盘旋的是同样的问题:石青凭什么说这样的话?难道他自以为必赢么?
“哧溜——”
王午自斟自饮了一杯美酒,醇液下喉的声响打破了大堂的寂静。李产、李绩被这声音惊得倏地一颤,旋即回过神来。
“王刺史。石。。。。。。。啊,石大将军这话你信吗?”李产滞了滞,及时地把对石青的称呼改了过来。
“我信。”
王午再次斟了樽酒,一饮而尽后,笑眯眯地望着李产。“信又如何?会损失什么吗?”
李产恍然一悟。是啊,信又如何?石青不是让他提前暗中归降,充作内应以颠覆燕军;只是在结果揭晓之时给他提供了一个选择,至于如何选,完全可以依据当时的局势而定。也就是说,石青先给了他一条退路,走不走在于他自己。这完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啊,为什么不信呢?
“好厉害的石大将军——”
李绩似乎也悟过来了,啧啧连声地赞叹道:“他明白结果未现前,幽州士人不可能归降民军,是以用这个让人无法拒绝的选择来分化幽州人和鲜卑人;呵呵,石大将军有此成就,当真不是侥幸。以绩猜想,此时此刻,他不仅遣刺史大人来武邑说项,只怕还遣有其他人到别的幽州将领处说项了。不过,呵呵——能够有条退路确实不错啊。”
李绩所料不错,就在王午成为李产座上宾的时候,张季也成了驻守滹沱河浮桥的北平太守孙兴的帐中客。
张季和王午的说辞一般无二,孙兴也是大感讶异。诧异之下,他忍不住试探道:“姐夫。石青有什么后着不成?要不焉敢说出这等大话?”
张季苦笑道:“春生。石大将军就算有什么后着也不会说与你姐夫知道。你姐夫现在是落拓之人,此事若是成了,日后不定有复起之日,若是败了那就万事作罢,日后要仰赖春生过活呢。”
孙兴不会把张季口中仰赖自己什么的当真,姐夫再不济也只会向石青、慕容俊这等人主低头,却绝不会向同侪之辈低头,家门的荣耀让姐夫无法做低三下四之事。
“姐夫客气了——”
孙兴应付了一句,心思随即转到时势上来,思酌着说道:“石青有此底细,莫非有什么奇兵?”想到这里,他脑中电光一闪,霍然惊道:“张平!莫非是张平——我军和民军交战数月,并州没有一点声响,想来打的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眼下双方分晓将现之际,他若是有心搅局,我军可就危险了。。。。。。”
孙兴越想越是惊心,一把扯过舆图,在上面指点着对张季说道:“姐夫你看,并州军若出井径关,可直接突袭真定城外的悦绾部;辅国将军率西路军主力离开真定,如今看来恰恰是中计了。或者并州军走飞狐径,突进代郡,沿北沟向东一路横扫,断去我军退路。哎呀——若是如此,我军危矣!看来并州张平和石青已经勾连上了,并州军就是石青的倚仗!”
“啊?!是么?”
张季一惊,俯身过去趴在舆图上仔细观看,越看越觉得孙兴说得有理,忍不住赞道:“还是春生识见透彻,我说石大将军为何有此把握呢,原来早埋下了如此妙着。呵呵,这样以来,民军确实有希望大败燕军,春生可以认真考虑石大将军的建议了。”
孙兴目光闪烁,思虑道:“不瞒姐夫说,一开始我就没敢轻忽石大将军的好意,不过,我还是会将此事告知燕王的。”
“什么?春生!你若行此举,就是铁了心和石大将军为敌,这可不是稳妥的处世之道啊。”张季骇然地望着孙兴,直感觉不可思议。他印象里的孙兴可不是什么耿忠为主之人。
“姐夫别着急,听弟弟慢慢说。。。。。。”
孙兴得意一笑,凑近张季道:“姐夫,民军、燕军谁胜谁负结果没出来前,谁也说不准。既然如此,我等何不左右逢源,两边投注呢?你看这样好不好,弟弟明日密告燕王,就说有高人提点,言道并州张平是我军最大的隐患,请燕王早作防备,以防不虞。石青打算联手张平之计若因此而破的话,民军大败,姐夫也不用在邺城待了,带上姐姐偷偷投到燕王麾下吧,小弟到时就说指点的高人是姐夫,燕王必定会有所酬谢。反之,燕王若是不能化解张平之患,燕军终究大败,小弟就依从石青的好意,临阵反击,争取立些功劳,同样姐夫也有了说项之功,复起就有了希望。姐夫以为如何?”
张季哎呀连叹,双目放光,惊呼道:“好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才几年,春生就历练的这般老成,此计当真是进退随心,圆转如意啊;姐夫以后当真要仰赖春生照应了。”
“呵呵,姐夫客气。”
谦逊了一下,孙兴有些矜持地说道:“此事就这般定了,姐夫回转后就对石青说,小弟暂时拿不定主意,需要权衡一番。石青必定满意。小弟么,明日就去蠡县见燕王,正巧辅国将军也来了,辅国将军明晓轻重,若是因此破了张平和石青的图谋,姐夫你这个高人日后必定会得到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