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趺苏,纵然我已平淡了爱意;他还是君王,君臣纲常,对他我有本能的臣服;他更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和知己,高山流水,琴瑟合鸣,长风山庄的那段日子,我没有忘记。(小说MM阅读网)如是让自己抛开一切杂念,就与他昼夜晨昏,两两相对,抚一段琴,煮一壶茶,挽那指间流逝的似水年华;他亦然,丢却一切政务,就与我闲情逸志,日子仿佛过的不羡鸳鸯只羡仙。试着去做恋人,许是曾经如此,居然都能很容易就进入角色。又因为想起曾经,便是对他,对与他的感情心如止水的我,也不禁怅然:人生若只如初见,若只如初见……
但正如那个‘若’字,抛开一切杂念岂是抛却的久的?不过暂时忘却和压抑而已。姑侄母子,血浓于水,一天不在眼前已是如年。作为云肆的父亲,南宫绝那里有动静无动静亦在我的忧虑之中;而与我流觞曲水的时候,趺苏的思绪怕也同我一般徜徉于天地之外。他是帝王,江山社稷岂又是一日能置之脑后的?掳我来此,与我品萧赏梅固然诗情画意,然那表象之下,又怎没隐藏各种势力的风云暗流。他所筹所虑的更多。之所以还能完全沉下心来与我演绎恋人,不过是我尚比他所忧虑的重要,对我确实一片真情。都认了真,也都不能完全认真,许是旁鹜了的缘故,恋人做起来,便貌合神离了。
本来做如此决定,便是不忍拒绝他,亦给彼此一次复合机会。倘不能复合,也可藉此让他彻底死心,同时断了我的欲,绝了对他那点累赘的余情,亦存了那样的私心:试试千里共婵娟……但愿人长久……
那个‘人’,可是我与他?若是他,我也省了心,就走复合那条路吧。走不下去也无碍,与他之间没有牵念,不如因为云肆的缘故,即便是与南宫绝划清界限,也那么难,那么难…
而若不是他……
不自禁地抚摩上唇,唇上齿印已经愈合了,可那个吻的温度似还停留在那里,甚至还有温度攀升的趋势……本是楚汉对奕,我猝然站起身。趺苏抬头惊问,“怎么了?”
“我是想……”我望着棋局,喃喃道:“上步棋,我走错了!”
趺苏一笑,他的黑子已经吃下了我的白子,“一步棋错,全盘皆输。”
他望着我笑,“别不是想悔棋吧?”
他作势去收胜相已显的棋局。“慢着!”我叫道,气定神闲望着他,不慌不忙执一子白棋落下,“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赢了!”
趺苏愕然看我:“敢情是使诈?”
“不是有兵不厌诈一说么?”我莞尔坐下道:“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从来他是我的灾星,不想今日竟成我的福星。”
“灾星?”趺苏语气若怅惘若试探,齿间有低迷之气萦绕,“别不是我吧?”
事实算来,他也当得我的灾星。然而今日绝对没成我的福星。他似也想到这点,眸底有郁气盘绕,也是,那福星乃由灾星转化而成,他联想到谁并不为奇。而我望着趺苏俊嵘脸庞,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仿佛在一点点流失,我无力去抓住,也不想去抓住,而我知道,就如这盘棋,已成了定局:便是倾情演绎恋人的角色,我们之间到底已不再如过往。覆水难收,那段感情,阴差阳错弄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逝去的便逝去了……
我有意无意道:“今日执棋你心不在焉。”
他不以为杵地一笑:“成王败寇,输了就是输了。”
也不在这问题上缠绕了,我捻了枚白子手中把玩,“这些日子都在原来的长风山庄拾遗感情,棠梨宫别的地方我都没去呢。”
“可是嫌闷了?”他道:“在这座棠梨宫,你是自由的。”
自然的,只要不踏出那道宫门。似怕我芥蒂,他补充道:“在哪里都是自由的,只要在朕的眼前。”
很少在我面前自称‘朕’的,那字背后附带着那样多的荣华利欲,皇权,江山……
他在告诉我,我和他的江山一样重要。他是觉得这话给了我厚重的承诺和情义的,然而又怎知他给出的就是我想要的?“是有些闷的。长风山庄虽还是原来的长风山庄,未经修葺,但到处都是帝王之象。”那便顺着他的话说吧。他想要赐予,我便通通笑纳让他满意吧。
他果然喜悦,喟然道:“我想着你出生王府,不拘那些布置。”与我说着,已吩咐宫人将我住处明黄等等的撤去,“……不若素秋,到底出生商贾之家,微末了些。”他无意识地道,“其他地方,只要有兴致,我随时都陪你去。”
我愕然看他,他觉得殷贵妃出生商贾之家身份微末……那么,他以为我乃窦建魁府上欢场女子时,究竟做的何想呢?……与我结识时,我亦是做的行商之事,一副商贾之家千金的样子,他又作的是何想呢,似乎,在心里也觉得我身份微末呢?
愕然了,索性低首,捏着棋子微笑。
“你别……”他似有所悟,忙道:“……别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提起她,实属无意。”
是有所悟了,却悟的是我吃殷贵妃的醋……
他是一次在我面前提及殷素秋,提及我以外,他身边其他女子,然而我有何醋可吃呢?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他已有了他的皇后,这几年,身边莺莺燕燕就没少过。我惟独吃她殷素秋的醋做什么呢。
只是对殷素烟还有几分歉疚的,被男子退婚,实是颜面大伤。况这几年,殷素烟一直未有成亲,实是将她的婚姻耽搁了,如是道:“皇上也算殷家二小姐的姐夫了,朝中可有还未婚配的青年才俊,皇上也该为其留心一番才是。”
“你不憎恶她?”趺苏愕然,“我听说,在南阳时,她处处难为你……”
忍一时屈辱,还不是彻底拿下她了?我又怎会吃亏?……这些年来,除了在南宫绝的面前。趺苏道:“刚才你又叫我皇上了。”
他似有赔好之意,讳莫如深道:“殷二小姐曾与臣相有过姻亲,我梁国,还有谁敢娶她呢?”
他笑道:“要怪,也只怪咱们臣相,始乱终弃……”
他的话是说的没错的,然而他语音里若有笑意,殷素烟曾与南宫绝有过姻亲,我梁国,是没有人再敢娶她,可是这也包括他吗。显然是不包括的。只他一话,他那派系的人,有谁不从吗?申饬南宫绝而已。
我悠悠道:“皇上如此想,便不念及贵妃爱妹心切吗?”
他一嗤,“我又何曾把她放在心里,一只破鞋而已。”
他望住我,“我在乎的,从来只有月儿你。”
他厚实的手掌搭在我捏棋子的手的手背上,我望着他的手,眼眸尽头映的却是岚气氤氲的山林。
冬日的长风山庄,虽没有夏日的那种骄灿明丽,但在这样画角呜咽天地萧然的冬季,满山云笼雾罩,一样地夺人眼目。
只是气候到底冷冽了,突兀的樱桃树,结不出鲜红欲滴的樱桃来;柳树,也开不出柳絮花儿来。
只除了满山桑树,深郁浓绿依旧。
转眼遥望漫山遍野的桑树,我吸一口气,“少时读《诗经》时,便常惆怅于那样的话:‘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可我还是痴恋于你。”我抽脱被他握住的手起身,释然地笑,“早已超过《诗经》里所约束的三年,桑叶始终未落,你也没有假意虚情,只是造化弄人……‘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你就当作,是我三心二意吧。——以为对你余情未了,余的情,是爱情,不想只是故人之情,君臣之情,朋友之情!”
当初信誓旦旦的话仿佛还回响在耳畔,只没想我会变心……然而不论是家仇还是私心,都已对他失望至极,又怎怪得了我终于对他彻底无情!我寡淡凉薄道:“既已无情,我们还是算了吧!”
‘破鞋’,当真把什么都毁尸灭迹了。
说殷贵妃是破鞋,于他,我何尝又不是?
给他一次机会,给我们彼此一次机会。这机会真真给的好。欢情形神俱散,徒留了一地的不堪。在他心里,原本我那样不堪;在我心里,他也变得越加地不堪。我们的感情,也变得不堪起来。连曾经以为懵懂纯稚的初恋,那样美好的过去,也变作了一堆不堪的回忆,甚至于最末的一点余情解剖出来,也尽是不堪……
我们之间问题出在哪里,他还是不晓得,连余情怠尽的此刻,还是不晓得!他跄踉起身,自语般喃喃发问:“算了吧?你竟说就这样算了?”
而我已经懒怠回答他,不想回答他了。
径自离去,只留给他一个比山间雾岚更凉薄的背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