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密山
作者:付均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827

高等学校一般是九月份开学,如果考上了,还要在家等上一个多月才能上学。等待,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无可奈何的闹心的事情。妈妈说,“出去串串门,若是考上了,不知道走多远,说不上多咱才能回来。去杨木岗看看你大姑,去鸡西看看你大姐。”好!出去散散心,正合我意。

自从表哥1948年进了杨木岗区中队,开赴解放战争长春前线,姑父一病不起,赴了黄泉,表姐出嫁,家里只有大姑一人。去年暑假去了一次,大姑身体健康,精神状态良好。大姑的生活比较安逸,当时军属家的耕地都是村里代耕,大姑每天只是看好家,喂好鸡、猪就行了。近几年,流行吃土鸡、吃土蛋(又名溜达鸡、溜达蛋),多为有产阶级享受。大姑饲养的鸡,何止土、溜达?那是山鸡!鸡群散放在山上,以捕捉昆虫、寻觅草籽、干果等为食,吃的是天然绿色有机饲料;除了冬天大雪封山,用不着给鸡喂食。大姑家的鸡的鸡架是开放型鸡架,鸡可以自便,住在鸡架里也行,住在房前屋后的树窠子、附近的小山上也可以;当然也为黄皮子、狐狸们提供了鲜活食物,也算是为生态平衡做出贡献。大姑家究竟养了多少只鸡,下了多少蛋,没有准确统计数字。每到小鸡抱窝时节,总是有几只老母鸡从山上的树林子里带回自己私自孵化成群的小鸡仔。我几次暑期去大姑家串门回来,大姑总是煮上半锅“有机蛋”,给我装在背兜里,留着在路上吃;那时,去杨木岗交通极不便利,从黑台坐火车到密山,密山和杨木岗之间还要坐大板(载货汽车),要在路上吃中午饭;鸡蛋肯定吃不了,剩下的不免成了臭蛋。

去鸡西大姐家比去杨木岗大姑家方便多了,坐火车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姐夫在鸡西煤矿公安局工作。他是个大忙人,无论是白天黑夜,很少在家里能够见到他的人影。几年前鸡西煤矿一斜井发生瓦斯突出事故,煤矿公安局的全体干警出动,到井下抢救工人,抢救工作进入尾声,煤气发生爆炸;一、二百人牺牲,绝大多数是参与组织抢救的公安人员。当时姐夫正在距离事故矿井较远的地方执行任务。知道矿井瓦斯突出事故之后,他们迅速跑向矿井所在地,尚未到达,瓦斯爆炸;有的人在爆炸的气流冲击中射出斜井,挂到高压线上。事后,大姐回忆:那次事故如果不是你姐夫有任务,早就见了阎王爷了。

大姐家住在煤矿职工住宅,距煤矿公安局有一段步行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中午,大姐和我等他回家吃午饭。姐夫进到屋里,看了看我们,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磨身匆匆而去。大姐追出门去,问道:“干啥去!”“有事!”吃晚饭的时候,我们问他干嘛连饭都不吃就跑出去了。他说,“发现了反动标语!”“吃完饭再处理不行啊?”“不行。我得回局里找人拍照下来,然后好把反动标语处理掉。处理晚了,看的人多了,影响不好。”“那你还回家干啥?”“就说呢!忙糊涂了。到了家,才觉得不对劲儿。”

鸡西,那个时侯城市规模不大,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还不如回黑台钓鱼、听蛤蟆叫。

这是六年来最轻松的暑假。串门,和赵顺他们去铁道南钓鱼、摸鱼,雨后到北山草甸子采蘑菇,晴天到村外没有去过的地方逛一逛,日落后听蛤蟆叫,悠哉悠哉……高考的事情好像已经抛到九霄云外了。

快落山的太阳又红又大。土围子外的稻田地的田埂上伫立着一只一条腿着地的长脖子老等(鹤),洁白身躯的边缘映出金红色的光晕,尤其是长着黄褐色长喙的头上的丹顶,格外鲜红,更有翠绿稻田陪衬,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感觉油然而生。远处,还有几只鹤弓着背、垂着颈,缓慢地移动着。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寂静的穹窿下,不远处的水泡子那边,响起“呱”一声蛙鸣;接着,“蝈儿呱!蝈儿呱!”声此起彼落,似乎蛙们之间在相互问询:大合唱开始了吗?顷刻,爆豆般蝈儿呱、蝈儿呱地蛙鸣声不绝于耳;须臾,无节奏、无间歇、无杂音,震耳欲聋的宏大“哇”鸣,响彻夜空。何止“蛙声十里”!仿佛宇宙间的一切都融于这种奇妙的音律之中。闭目聆听,感悟颇深,这就是辛弃疾词中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我更觉得犹如进入没有我了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至善至美的天籁无声纯真境界。如果没有太阳从东方升起,没有如地震般的干扰,“哇(声)”绝不会停歇。这就是即将离开的家乡的夜晚。

八月下旬,赵大爷从村政府回来,给我捎来一封厚厚的信件。信封左下边印着“东北财经学院”六个红色行书字。打开信封,拿出大*开、浅灰绿色、对折的录取通知书。正面竖着书写“一九五五年新生入学//通知书//东北财经学院”,打开通知书,里面小五号铅字印刷的通知内容。“兹参照你的第(空)项志愿及第(空)类考试成绩和健康情况,决定录取入东北财经学院的‘统计’(红色戳印)系‘统计学’(红色戳印)专业本科肄业,希望你能够根据祖国社会主义建设需要愉快地接受这一分配。……”以下是七项注意事项和规定。

接到通知书,我是两种心情:一是庆幸自己好歹没有名落孙山,考上了正牌大学;大概也算黑台村解放后头一个大学生。又是觉得窝囊!怎么连大家并不感兴趣的师范都考不上?后悔填什么“列宁”的认识社会的有力武器的“统计学”呢!

统计学是我的第七志愿,报考的是第三类,为什么通知书上的空位没有填上?不得而知。时代特征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社会环境决定同学们的思想意识。当时,同学之间流传着“男学工,女学医,学习财经没出息”的传言。很少有人报考财经专业,我们学校的这届毕业生大概就我一个人填了财经专业的志愿。入学后,听人讲,只要在你填报的志愿上有财经字样,其他志愿一律不加考虑。之后的1957年入学的“六一班”学生绝大多数报考的是第一类,可以说,他们是被强行分配到财经院校的。说句实话,那个时侯,我们对国家培养财经人才的重要性并不理解。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之后,财经专业成为热门,说明国家更重视经济工作以及财经管理工作,另外,大概与选择舒适的工作环境、好的工作单位不无关系。

妈妈听说我考上了统计系,说了一句令我想象不到的话,“统计系?学完了是不是要当特务呀。”我惊讶地“啊!”了一声,“什么?当特务!”妈妈:“有一次公审(土改时,将人处死称为公审),我听你爹说有一个被枪毙的,就是什么中央统计系(局)的特务。”我说:“那是国民党的特务机关。和财经学院不贴边。”

接到通知书之后,妈妈着手给我准备上学必备的被褥等等东西。没有大肆张扬,更没有举办什么“升学宴”。只是前屋的一个朝鲜族小姑娘,听说我去考大学,用白轴线勾了一个牙具袋外套;妈妈又用一块藕荷色棉布做了一个牙具袋,套在一起,素雅美观。这个牙具袋跟随我度过四年大学生活,四、五年独身住宿生活,结婚后保存至今。

临走之前,我特为跑到火车站,把这个碉堡式建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十几年前我家从永安搬到黑台,由于黑台火车站与永安火车站完全相同的样式和结构,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到了黑台的第一天,我就跟着老曹家大小子对它做过认真地观察。黑台和永安火车站是两个相距十余公里、距中苏边界二、三十公里的钢筋水泥碉堡式火车站。它们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纪念碑”,是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的铁证。几年前回密山,它们还健在。不知道近几年大兴土木,是否被扒掉或改造?这两个火车站应该作为二战纪念物战争遗产得到保护。

通知书规定报道时间为九月六日至九月十日,九月十五日开学。我在学校规定的报道时间内,在一个满天星斗、少半拉月亮的夜晚上了去牡丹江的火车,再转乘牡丹江至北京的火车到沈阳。

1955年九月上旬,我离开了生活十八、九年的密山。

(《高考在牡丹江》、《走出密山》两篇文章中的高考科目、时间,高中的各科成绩,录取后报道时间以及通知书内容等,能够写得准确具体,是因为1979年9月19日,党中央批发《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决定的实施方案》,全国各地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时候,统计局党组织摘掉了我的“中右”帽子,支部书记把从我的档案中清理出来的高中毕业证书、1955年高考准考证、东北财经学院录取通知书,交给了我。不然,谁会有如此好的记忆!)

(2010年2月6日10:47:57)</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