吠罗说罢又叹息,再道:“明日大婚,不可愁眉不展。我差人备些酒给你,吃些酒便能痛快了。如若你当真忘不了,我牵你渡一次忘川便能忘了。往事随风,日后与我过罢,我自会待你好。”
千钰霎时抬首,容颜在缝隙间斑驳着泪痕,他说:“忘?这世间最忘不得便是他。我情愿往后数百年在相思苦中熬,也不要忘了他。你既然爱这副皮囊,我便削皮剐面,由你拿去!”
“心肝儿手下留情!”吠罗讪笑,“我岂是那般浅薄之人?这便是你不懂了。我要一张人皮做什么?我要的是活生生的你。”
千钰形容憔悴,他发已凌乱,只肯说:“我不嫁你,亦不会娶你。我此心已沦于一人身上,此生便只与他同生共死。阎王不必多言。”
吠罗自讨没趣,只能勉强一笑。他几步走入街市,见左右皆退得老远,不禁大发脾气:“瞎了眼!备酒摆桌,今晚便开宴!”
他话音方落,头顶骤然疾风乍起。吠罗敏锐闪避,背后却由人正踹一脚。他一个踉跄前扑,险些当街跪倒,又反应极快地单臂撑地,身轻如燕,借力滑弹而起。不待他回首,便觉耳侧劲风瞬起,刮得一街鬼魂惊呼掩面。吠罗站不稳,手扶一柱。谁料这一扶竟扶坏了,因为他双臂撑身,腰间一松,袍衫顿时被风刮飞,裤子唰地跌到脚踝。
吠罗一愣,紧接着面红怒声:“哪个狗|娘养的?!”
净霖双臂架着苍霁,拖回窗去。苍霁冷笑不止,阴声道:“你瞧他才长了几根毛,也敢跟左清昼抢人?还打定主意要娶临松君!”
净霖被苍霁身形压得脚下磕绊,喘着息嗯声,说:“晚上待他醉归后,我们便去接千钰。”
苍霁面色不虞:“打他就打他,此地上不及分界司,下不着阎王殿,明抢又如何?一只伶鼬反了天!”
“你岂止是要打他。”净霖说,“他怀揣九天封印,回头给你一下,你便要在忘川河里做条傻鱼。”
“他说他欲娶你。”苍霁回身捉住净霖的手,怒道,“他也行?不行!”
净霖顺着毛连拍几下,苍霁见状趁势抵近,以头蹭着净霖鬓边。净霖如何招架得住他这样大的体型,被抵得连连后退,终于撞在墙壁。他露出的脸颊线条紧绷,严肃地对净霖说:“你便容着他们这样肖想?”
净霖见他有些垂头丧气,顿了顿,说:“我与他素不相识。”
苍霁不语,净霖沉默片刻,手掌悄悄扶上他的背部,正欲开口,却觉着颈边一热。净霖吓了一跳,险些以为他委屈的哭了,不禁偏过头去。岂料苍霁等得好,侧头接了个正着。
苍霁手掌下滑,撑着净霖腰间,几欲把他推抱起来。净霖已知他根本是在佯装,不禁想要收回手。可是苍霁夹紧双腋,将净霖的双臂控得牢。他湿热地冲进来,在净霖唇齿间肆意作乱,任凭净霖揪扯着他背上衣衫也无动于衷,如同山一般抵着他。
“嫁给他干什么。”苍霁咬着净霖舌尖含混地低笑,“有贼心没贼胆,量他也不敢!”
净霖舌麻唇痛,苍霁方才松开。他舌抵着尖牙,眼眸黑亮,背上分明被净霖掌心的汗蹭湿,却又垂首追着净霖吻了几下。
“能娶临松君的。”苍霁目光张狂,“得我这样的。”
净霖给他一脚,苍霁夹着人直接将他扛起来,在室内转了一圈,说:“他既然要请人吃酒,那晚上便赏他个脸,算他好眼光。”说着拍了把净霖后腰,“到时候你来做鬼,戴上面具。”
离津本无白昼与黑夜,但既然阎王发话,鬼差们便掐着中渡时辰。时辰一到,只听满城吹打,将红轿辇又拉了一圈。满城游魂边哭边笑,合着掌念祝词。彼岸花引黄泉路,轿辇碾在乱红之上,千钰垂首坐在其中,一切热闹似是别人的,他不过是个事外客。
狐狸已断了尾,银发铺在红衣上,竟已显出苍苍老态。
苍霁终于如愿以偿,能正大光明地用锁链牵着净霖走。他随着轿辇走几步,说:“不好,这狐狸已经万念俱灰。”
净霖面具下的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话。
酒席已开,城中饮酒醉鬼千奇百怪,仰头能见鬼火催出的烟火阵阵不断,周遭迅速融入一派欢天喜地的恭贺声中。轿辇已停在渡口,那幽幽河面平缓不惊,所有鬼皆在欢呼热闹,偏这“新娘”却如囚|犯。没有阎王的命令,连杯酒也无人敢递。
净霖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环顾,见一众鬼将也喝得醉醺醺,“吠罗明日还要驾船来渡千钰,理应不会逗留太久。”
苍霁持杯饮了最后一口,起身与净霖正欲动手,肩头却突然被人搭住。他皱眉回首,正见吠罗醉眼朦胧地指着自己的脸,说:“这城中鬼魂四万八千,我各个都记得,怎么不认得你是谁?”
净霖手间锁链当即摇响,苍霁随即自然地笑起来,对吠罗说:“我乃新差,阎王记不得也是有的。”
吠罗狐疑地撑桌,问左右:“他是谁?”
可他左右侍从也早喝得烂醉,都躺去了桌子底下。
苍霁热切地反搭了吠罗的肩,说:“听闻阎王爱美人,是不是?正巧,我也爱!”
吠罗嗝了几声,胡乱挥手,说:“你才见过几个?这世间美色皆在天上!”
“不就是那东君?”苍霁说着松开指间链,净霖不出声响地后退。
吠罗说:“东君!东君好看!我若在九天境中当差,天天由他骂也是愿意的。”
苍霁见净霖已抽身,便悄声问:“那临松君如何?”
吠罗醉得恍惚,努力抬眼,说:“好好看!”
“净他妈废话。”苍霁压着嗓音,“自然好看了,我还用问你这个?”
“这他妈是废话我也要说!”吠罗突然一拍案,义正言辞道,“真好看!你区区区区鬼差懂什么!唉他美在这儿。”吠罗点着自己双目,也压着嗓音,掏心掏肺地说,“你见过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美人嘛,就是各有不同,各有味道。东君艳得妙,临松君那是狂得好。”
苍霁本以为他会说个冷,岂料却是个狂,稍作品尝之后,又觉得不对味,说:“你怎知道这般清楚?”
“我爱惜这世间的美人。”吠罗对苍霁真切地说,“你唉世人皆不懂我。美人都应好好疼爱,呵在掌心尚且觉得不够,哪能见得他们受一分一毫的苦?”他说着掩面哭泣,醉得痴傻,“美人便不该碰情字,何苦来哉?你瞧这傻狐狸,已将一颗心碎成八瓣,疼得我也跟着碎成八瓣。还有那临松君,碎成沙了,我惊闻之下哭得天昏地暗。你不懂,你们皆不懂!”
苍霁拍了拍吠罗的肩,劝道:“何苦喜欢这两个?他们皆不如东君妙!你想他妙语连珠,又有那般神通,背负血海万苦,可不是个更需要你怜爱的美人?”
“可他”吠罗欲言又止,蹙眉说,“他必不要我”
“缠着他。”苍霁恨铁不成钢,“你要怜爱他,怎可这般轻易地退却?尽管用你一腔柔情去待他,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能守得他芳心暗许。”
吠罗被诓得点头不止,竟真起了意。
千钰呵手,肩头覆霜。他本阳胎,又受断尾损心的重创,修为难庇,已然受不住这黄泉阴寒。他倚窗外望,见忘川墨色潺缓,竟一时忆起千种前尘。
阴风拂窗,吹得千钰肝肠寸断。他指探缝隙,在这茫茫浓墨间什么也捉不到。千钰身寒神散,倚着壁恍惚入梦,觉得神魂飘然,几乎要撑不住了。
正当此时,突然听得风间有人唤声。
千钰茫然回首,听那声声渐清,唤得正是“千钰”。他蓦然爬身,眼从窗缝向外寻,泪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左郎”千钰哑声,不可置信,“左郎!”
风间的唤声如线易断,不知从何处飘来。千钰砸着窗,哽咽着应声。他十指划破,将窗扒得鲜血淋漓,却唯恐那声音远去。
“放我出去!”千钰急声,“左郎!”
原本醉如烂泥的吠罗突地捂胸,对苍霁纳闷道:“我怎这般痛?”说罢又自言自语地回答,“是了,我设封印牵连着心,自是会不好!”
吠罗酒被痛醒一半,他猛地起身,说:“围住轿辇,不能容他逃!”
苍霁一脚蹬在椅腿,倚子顺势挡撞在吠罗腿边。吠罗反脚一撩,将椅子抬扛在臂,向苍霁劈头砸去。
“你是谁?!”
苍霁掀桌上拳,说:“是你临松君家的心肝儿。”
吠罗酒皆成了汗,他应声退闪,鼻尖险些被砸中。苍霁拳风凌厉,本未将他放在心上,谁知他仓促中竟躲得这样快,眨眼便糅身而来,一腿劲力十足的扫踹向苍霁胸口。苍霁抬臂“砰”声而接,周围桌椅闻声崩碎,碗筷摔了一地。
“了不得。”吠罗一把掀开袍,接着陡然爆发,腿脚“噼啪”地砸在苍霁臂间,被震得吃痛。他啐了口,冷声说,“来了个人物!”
苍霁臂间竟然被他踹得发麻,不料他这般削瘦的身形下力道这般重,远比醉山僧更加强。
吠罗一手抄酒,闷头飞砸,说:“今日扒爷爷裤子的人,也是你!”
苍霁掀掌接住,仰头一口饮干净,反抛向后。他神色懒散,一脚踏凳,对吠罗比出小指。
“料想你既然敢夸下海口,该有几分本事。不料扒开裤子瞧一瞧,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头。”苍霁放肆而笑,眼中却倏地寒冷,“拔了你的舌,免你再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