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外,一片死寂。
三万余人,在风雪中,同时跪在地上,整齐有序,浑然不动。
景象,十分的骇人。
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之中,一道道人影宛如一个个小点一般,置身风雪,诚诚恳恳。
守城将领见了,心下一片凄然,却是忙命人将消息传旨宫中。
待得传报的太监将那景象说道一番后,奉天大殿之中,更加寂静了。
弘治皇帝神色怔怔,触动不已:“安安静静的跪在风雪中吗?”
那可是三万人啊!
恳切万分来告御状!
这等情景,但凡换做一个开明的君主,也不忍看到自己治下的子民这般含冤告状啊!
他,弘治皇帝,自诩是个好皇帝。
可当下,却是不敢去见那些佃农,只得龟缩在这紫禁城中!
“为什么,朕,明明在尽力的为他们着想,他们,却反过来逼迫朕呢?”他喃喃一般。
百官寂然。
于此同时,城外。
宁远踏步而行,一身白衣,渐渐的与那风雪融为一体。
最终,他来到了那带头老者跟前。
老者头也不抬,如死寂一般道:“宁大人不必再劝,我等,不见皇帝陛下不起!”
态度,很坚决。
宁远站的笔直,平静道:“我不是来劝告你等的,只是与你们聊几句话,平心而论,单凭我宁远给你们送去营帐,棉被、棉衣,护尔等温暖,此情,可否值得尔等倒退一里路?”
带头老者沉默着。
这位宁大人,没有强迫他们返回,只是,凭借一份情分,教他们倒退一里路。
那么,这份情分……值吗?
没人知道的是,在来的路上,他们一行人中,有三个人因为衣着单薄,冻死了!
是那些营帐、棉被,温暖了他们,若不然,这两日,还会有人相继冻死。
“可!”
带头老者点头,站起身来,冲着众人道:“大家伙,后退一里路!”
众人起身,向后倒退而行。
宁远则不紧不慢的跟着行进。
靴履踩踏在大雪之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还有劲风向南吹,除此之外,天地一片静。
城头,守城将领见了,忙是吩咐:“快传报,佃农们,后退了!”
奉天殿。
“什么?”
闻言,弘治皇帝豁然站了起来:“倒退了?在那小子的劝说之下,倒退了?”
怔了怔,他大手一挥:“走,去城头。”
话音落下,一马当先,快速向外走去。
百官则是拖拖拉拉的跟了上去。
不多时,一众人来到城头之上。
抬眼看去,三万佃农倒退着,隐约间,好像还有一道身影跟着。
“望远镜!”弘治皇帝开口。
将领忙是将地上望远镜。
弘治皇帝定睛细看,只见随着佃农倒退间,一道白色挺拔的身影,不紧不慢的跟进,与佃农隔着大概十余丈的距离,不见其锋芒,那雄浑的气势却是令人心惊胆战。
其景象,就好像是行军打仗一般。
一人出,万人退!
“这小子……这小子……”弘治皇帝双手微微颤抖着,却是不忍挪开望远镜。
大概过了一刻钟。
倒退中的佃农停顿下来。
而后,诸多佃农在那带头老者的带领之下,再度跪在地上。
旋即,所有人同时出声:“草民,有冤,来,告御状!”
声音,在这风雪之中,传的很远。
城头之上的弘治皇帝听的清清楚楚,面色骤然一变。
这些佃农……还要告状吗?
前方。
宁远仍旧笔直站立着。
“尔等,为还温暖之情,倒退一里路。”
他平静道:“现在,我再问你们,我念你等一路劳顿,特增每日两顿粥,此等恩情,可又值得尔等再退一里路?”
那带头老者犹豫了一下。
他知道,在来的路上,同样有数人因为食物吃光,活活饿死了。
最终,他点头:“好,大家伙,再退!”
跟着,众人起身,如方才一般,继续倒着退去。
宁远则徐徐向前。
“退了,又退了!”
弘治皇帝暗自激动着,身躯不住颤抖。
他不知宁远与那些佃农说了什么,但佃农后退,便是好事。
此等感觉,简直比行军打仗,逼退敌军,更令人振奋。
因为这些佃农,虽非敌军,却比敌军更加可怕。
敌军来了,朝廷这边还可以打,可以动用诸多将士、火器,狠狠的痛打一番。
但,对于佃农,这些大明子民,朝廷,不能出兵啊,只得龟缩着。
憋气,又无力。
而现在,佃农,又退了!
“却不知那小子能否劝说佃农,不再告状。”弘治皇帝有些担心,又有些期待。
呼啦啦!
北风大作!
尤其在城头之上,冷风如刀,刮裹着皮肤。
可弘治皇帝却浑然不觉,定定的看着前方。
终于,又过了大半刻钟,那诸多佃农还是停顿下来,而后同时跪地,再度高声呐喊,告御状!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宁远,能再度劝说佃农倒退,以至于离开吗?
一侧,刘建微微皱眉。
他大概看出来了。
可能是宁远对那些佃农有恩情,借着恩情的缘由,迫使那些佃农倒退。
此法,倒是暂时缓解了京城的压力,但恩情,总有用完的时候啊!
用完了,那些佃农跪在远处,继续告御状,朝廷这边,便能置之不理吗?
“陛下,或可趁此机会,令行他法!”
刘建低声道:“臣以为,可分批次召见这些佃农,分化之后,再行劝说,晓以情理以及朝廷大策。”
弘治皇帝却是没有作声,持着望远镜,认真看着。
前方。
宁远看着再度跪下的诸多佃农,沉了口气。
恩情,用完了啊!
不过,目的,也达到了。
他斜瞥,观察四方,见没有探子以及外人,缓了缓,平和的开口。
“你等告御状,为了什么?”他问。
“为了一个公平!”
带头老者道:“何以交趾百姓便可以均分田地,我等,却不行?我等,便不是大明百姓吗?宁大人,劳烦您离开吧,大家伙,只有这一次机会,不可能退去的!”
闻言,宁远却是笑了。
“我等,立下一个约定吧,但记得,要保密,不得对任何外人提起!”
“听好了,你们,要一个公平,对吧?”
“好,我宁远此日此时此刻,便以个人声誉作保,在明年耕种田地之前,给尔等一个公平!”
“你们不就是要田地嘛,我给你们!”
“现在,你们可以商议一下,记住,我以声誉作保。”
宁远说道。
话音落下,下方一阵悸动。
谁也没想到,这位宁大人先后两次以恩情逼迫大家倒退,其目的竟是……要给大家一个公平?
这……可能吗?
许多人不可思议的看着宁远。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朝廷,除了交趾之外,其余地方很难均分田地的。
在这种前提下,除非皇帝陛下严正承诺大家,才能作数。
而眼前,却是这位繁昌侯大人,当朝驸马!
这位大人的声誉如何?
在这大明,在无数普通百姓心中,定是极好的。
那么,这位大人以声誉作保之事,便是可信的!
大家伙,当真有希望均分田地?
一些人商议起来。
城头之上。
眼见前方一阵寂静,百官这边倒是急切起来。
看这架势,那宁远,怕是与诸多佃农谈不拢了啊!
这也就意味着,当下的佃农告状危机,并未解除。
“陛下,刘公方才的言语,十分有理,或可考虑将佃农分化,再行劝告。”谢迁和李东阳先后开口。
众多佃农,太可怕了。
这些人,强行进城告状、亦或是通过其他方式诉诸冤屈,朝廷这边都有无数办法处置。
但,这些人偏偏十分老实。
三万余人,跪在城外,跪在风雪天中,以一种最为质朴的方式,共同告状,逼迫的偌大朝廷,毫无办法。
而现在,佃农倒退两里路,正是解决麻烦的好时机。
最起码朝廷的脸面,稍微过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