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让言夏觉得,父亲在来之前已经对喻薄的家世有了诸多的了解。可真是奇怪,就连母亲,也是昨晚才刚刚得知他的名字。
她期待的主菜终于这时才姗姗来迟,刺身与浓汤,炙烤牛肉与海鲜,经过精心烹调,来到了品尝他们的人面前。但言夏的心思已经不再这些菜肴上面,她觉得她现在应该说点什么,不能让喻薄一个人,独自面对她的父母。
餐厅外的夜景果然瑰丽,灯火连排,恍若星河流淌。喻薄与那瑰丽的夜景,就隔了几十步的距离和一道玻璃的阻隔,可他却仿佛就生在这星火中。
“第一次见到言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喻薄缓缓地开口,在言夏要开口的时候。
她将要出口的话语含在喉咙里,唇舌阻隔了它们出去的道路。言夏转头,看着喻薄。
“她在云端,我在地底,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往她的方向迈上一步。”
“我不会让她去往我所在的地方,她天生就应该云端,合该高傲张扬,合该肆意明媚,今后,一直,都应该这样。”
言夏低下头,眨了眨眼,心像酸胀成一团的棉花糖。
她从来都知道,喻薄对她的宠溺包容,没有限度。
晚餐结束后,她和父母一起回去,父亲在驾驶座,而母亲和她,一起坐在后排。黑寂的道路上,星光不能引路,只有路灯一盏一盏,指引方向。
驾驶座上的父亲此时开口:“在今天之前,我见过喻薄。”
那是在言夏回国后的第二年,父亲不再消沉,他振作起来,重新成立了一家公司,开始做一点低成本的生意。那时候公司的合作对象,是喻薄。
“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很年轻,很谦和,并不因为我做的这些生意很大程度是依附于他而有一丝一毫居高临下的态度。”
“直到现在,我依旧感谢他,最最困难的时候,是这个年轻人拉了我一把。”
“但是喃喃。”父亲对她说,“我感激喻薄,并不会将我的女儿当做谢礼。爸爸想要你,一生都快乐,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被束缚。”
车内没有光,看不清父亲,但言夏能想象出父亲的模样。
她的父母,从始至终都厚爱她。
“我现在已经很快乐了。”言夏低下头,靠在母亲怀里,“这几年的人生,我都过得很好。”
她露出笑,母亲应该看到了她的笑,她拿手描摹了言夏的眉眼,所以一定可以感觉出来,她的女儿笑得很开心。
第二日晨起时,母亲来到她的房间,进门之前,她轻轻敲了敲门。言夏已经醒来,她的生物钟在假期依旧尽职尽责。言夏的房间在空闲时间被母亲用来当做更衣室,但是她房间里的各样东西,母亲从未动过,依然将它们保留着。
言夏坐在床上,在翻偶然间找出来的旧照片。她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不会像其他女生一样,拍摄的每一张照片都珍惜地放置好,大多都是随手放到一边,过去几天,就完全忘记所放的地方。
而她手中的照片,被母亲仔细地放在相册中。
言夏举着相册,笑着问母亲:“妈,都是你整理的吗?”
母亲轻点头,与她一同坐在床上,低眉看着相册中的女孩,又看向言夏,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
言夏翻过一页,照片中的人物有了变化,是一个男生,白衬衫映在浓夏绿荫里,回头的一瞬间像看到了一簇雪,都怪他眉眼凛凛,冷冽似霜雪。
母亲的手指在相册的边缘,她点了点男生的面孔,道:“其实我也同你父亲一样,在门口见到你们之前,我就已经见过这个男孩,不过却是在你还在上高中的时候。”
言夏念高中的时候,正是她演艺事业繁忙期间,一个月甚至不能回一趟家。可巧在那寥寥几次回家中,她见到她女儿的小男友。
应该是小男友,如若不是的话,哪个男生愿意在闷热的夏日一直守在家门口,神情还带着些微的懊悔。
她降下车窗,问那位穿着白衬衫的少年:“你是言夏的同学吗?”
少年抬起头时,面上的一点焦躁与懊悔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面对陌生人而产生的霜雪般的冷漠。可听完她的问话,他的冷漠褪去了一些,低低地说了一句是。
她说,既然是喃喃的同学,我带你一起进去吧。
这句话足以让少年猜出她的身份,可他却拒绝了:“她现在,应该不想看到我,谢谢伯母。”
明明是拒绝的话语,却带着落寞。
她看到少年离去的背影,在想,如果今天她没有回来的话,这个男生会在这里等多久。
少年人的感情,总是最赤诚动人。
“整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想,你应该很喜欢这个男生,所以才会把他拍得这样美好。今天看来,我的猜测应该是对的。”
言夏抬起眼,母亲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你很喜欢他,我知道。”
“但是喃喃,无论如何,你要更爱自己一点。”
母亲难得,对她说了这么长的话,大约是想到,自己的女儿可能要与另一个人共度终生,就想将那些未说的话语,都告予她知。
她在回去的飞机上,和喻薄轻声谈话。千丈上的高空,云层都稀薄,飞鸟也不见,言夏说:“感觉我带你见他们,是一种信号,我将要离开他们的信号。”
虽然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我很舍不得。”她说。
喻薄看清她的情绪,他温言安慰言夏:“这并不是离开,而是开始了新的生活,每个人的一生,都会这样经历。”
言夏没有再说,机舱外出现了云层,比以往在地面看的,还有浓厚。不知道这架飞机从其中穿过,会不会在机翼后面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
后面几日或许是天气转凉的信号,下了几场雨。江城的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这场雨还要持续几天。言夏路过花店时,顺手买了一束花,紫色的满天星,包在同色的纸中,真像满天星光落怀。
很巧的是,她在花店中遇到了一个熟人。
严格来说,也并不能算是熟人,毕竟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两只手,但是在程卓然的朋友圈,她已经见过她多次。
程卓然的女友,言夏对她的名字一直模糊,分不清她是叫沈星宙还是叫作沈宙星,但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代表着宇宙广阔的的含义。
沈小姐在花店门口,形容狼狈,而导致她狼狈的原因,就是现在外面的一场雨。外面又下起了雨,不是淅淅沥沥,诗情画意的雨,而是雷声滚滚,骤然而至的暴雨。
是沈小姐先发现了她,在花店门口,略带惊喜地叫了一声言夏的名字。她如言夏印象中的一样,穿着的长裙颜色鲜艳,五官没有上妆,虽然全身被淋湿,依然带着锋利的美感。
言夏为了避免叫错她的名字,依旧叫沈小姐。
“没有带伞吗?”
沈小姐捋了一下湿透的短发,笑了,虽然她模样狼狈,但语气神情却看不出一点狼狈的状态:“出来得太着急,没有带伞。”
多奇怪,如此锋利的五官,笑起来却那样甜美,别说是程卓然,就连言夏看了,也觉得喜欢。
她也笑了,说:“你要去哪里,我可以载你过去。”
沈星宙说,她要过去“享乐”。享乐的驻唱歌手,一般是在夜间八点才正式开始工作,现在的时间对于沈星宙的上班时间来说,还太早了。
“确实早了,因为我原本想先去咖啡厅,消磨一段时间,雨天中喝咖啡,应该是件浪漫的事。”
漂亮的文艺女青年,什么都想到了,却是忘了一把伞。
言夏将沈星宙载回了家,她家离这里不远,而沈星宙显然需要一场热水澡。在此之前,她们先去买了一套换洗衣物。
摆放十八个小泥人的壁橱中又多了一束满天星,同它们作伴。言夏为沈星宙指明浴室的方向和洗漱用品,然后挑起了咖啡豆,准备为沈小姐磨一杯咖啡。虽然没能在咖啡馆中体验,但在家中品尝,也算实现了一半的愿望。
有的人,可能天生就招人喜欢,所以言夏会愿意带她回家,为她泡咖啡。
言夏的咖啡泡完,恰好沈星宙也从浴室里出来,头发半干,正用毛巾擦拭。言夏指明吹风机的所在,她弯唇道谢,去吹头发。
沈星宙不笑的时候,是真的冷厉,轻飘飘地看过来一眼,也像是在拿锋刃割人一样。她和喻薄,是相同类型的面相。
言夏听到吹风机的声音减弱,可停止了许久也不见沈星宙走过来。她心中产生疑惑,走过去时看到沈宙星站在一幅画面前。画上绿树参天,浓荫蔽日。
“你喜欢这画吗?”言夏问。
沈星宙的眼睛一直盯着这幅画:“汤德的画风我一直很喜欢,不过这幅画——”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回头看了言夏一眼:“我想摘下这幅画看看可以吗?”
她提出了这样一个无礼的要求。
言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副画,为她搬过来一条凳子。
沈星宙将画摘下来,在画框最顶端的角落,拿下一个小小的东西。
她说:“这是一个微型摄像头。”
喻薄的书房,言夏踏足过多次,因为她也有书籍在这书房中。不过他的电脑,言夏却是一次也没有打开过。
她曾多次无意中窥见他的隐私,便自此就格外注意这一点。
言夏的手中还拿着那个微型摄像头,小小的一个,握在手里,有棱有角,可以将皮肉割得鲜血淋漓。
这间房子其实很大,各个房间,角角落落,仔细寻找,花费了数个小时,也只找到这么一个摄像头。
言夏垂着眼,指尖贴在电脑的开机键上,按下了它,很可能就会揭开许多未知的秘密。
就像记在日记本上的情话,就像藏在盒中那一卷纸包的香烟。
而屋外传来了一声动静。
喻薄回到家,见到言夏在柜子前,轻声叫着牛奶的名字。
他走到言夏身边,随着她一起蹲下来,柜子中躲着不知道为什么又进去了里面的牛奶。他上身前倾,将牛奶抱了出来。
一声猫叫,在喻薄的怀中响起。
“它又调皮了。”喻薄说。
言夏托着腮,看着喻薄怀中睁着一双绿宝石眼睛的牛奶:“明明在柜子里那么害怕,却总是跑进里面,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害怕,却一直一直在做令自己害怕的事,我不懂。”
牛奶在喻薄怀里挣扎了一番,竟然又跳进那个柜子中。里面光源难进,漆黑一片。黑暗会衍生孤独,更会衍生不安和恐惧。
言夏将手伸进柜子,用万分轻柔的声音,叫牛奶。
“你怎么会懂呢?”喻薄轻声,“它只是一只猫。”
牛奶在柜中,无论言夏怎么呼唤,也不肯出来。但言夏的手一直伸向牛奶,没有收回去过。
这是一间明朗的居所,飘窗上的夕阳将家具都折射出曲折的拉长的斜影,却也因此覆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微芒。言夏偏过头,她是艳丽的,如同夕阳落下最后那一刹那的盛盛璀璨。
“为什么不可以呢?只要相处得够久,我总会懂他的。”
“牛奶胆子小,敏感,怕黑。那么我就让他不再害怕,不再敏感,也不再,一个人呆在柜子里。”
喻薄垂下眼,夕阳只落下一截在言夏的手腕上,剩下的,隐没在柜中的黑暗里。
他握住了言夏的手,于黑暗中。
言夏看到他,即使垂下眼,眼尾的弧度也是锋利的,一碰上去就会鲜血淋漓。
而喻薄嗓音清淡,在她耳边说:“出来了。”
他的眼睛却看向墙壁,里面盛着一株树的画已经被摘下,他曾清楚地看到,这幅画是如何被摘下的。
喻薄轻轻笑了笑,掺着隐匿的病态的温柔,对言夏说:“今日做龙虾,好不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