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厥交响曲的源头,正是1976年暑假时常青音乐高中的游行演奏计划。
游行乐团向校长提出要在学校的音乐礼堂里演奏他们的曲子,晕厥交响曲。晕厥交响曲的恐怖程度无需赘述,常青音乐高中举办游行演奏,目的是推广招生,怎么可能答应演奏晕厥交响曲。
在那个时代,学生反抗学校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常青音乐高中在这件事情上并无过错。那游行乐团的成员为何能公然做出无理反抗学校的事情,而且根据晕厥交响曲衍生出来的其他精神污染源就可以得知,游行乐团不仅在音乐礼堂里演奏了晕厥交响曲,在他们在公众场合进行游行演奏时,也演奏了晕厥交响曲。
那到底是谁在背后推动晕厥交响曲的诞生和演奏?
江问源曾经在校长办公室的游行演奏计划书里看过游行乐团的集体照,这张集体照也是精神污染源之一。江问源当时只是快速浏览一遍,确定里面没有周章后,就将照片夹回计划书中,不再多看。在这个过程中,江问源并没有去确认过集体照上的人数,因计划书里已经明确写着游行乐团有三十名成员。
可是在音乐礼堂里,江问源明确地感觉到了异常。
在舞台上,一共摆着三十张椅子,每张椅子上都对应放着一件印有“晕厥交响曲”字样的乐器。毋庸置疑,这些乐器就是游行乐团的乐器。正因如此,江问源才发现有一个人被遗忘了。
游行乐团除了三十名演奏成员,还有一名指挥成员。在游行乐团集体照中,这名指挥成员没有和演奏成员穿统一样式的乐团制服,而是单独穿着一整套的白色西装,并很正式地打着领结。这名指挥成员的外貌看起来大约在二十五到三十岁,手里拿着一根指挥棒,他应该是游行乐团的指导老师。
指挥是乐团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为什么计划书中记录的是游行乐团拥有三十名成员,而不是三十名演奏成员加一名指挥成员呢?
从这个偏差的信息出发,可以分析出两种可能性,其一,演奏成员中混进了一个不明物;其二,晕厥交响曲的源头就是白西装指挥成员。
虽然江问源还没看到照片做最终确定,他的心里已经更加倾向于是指挥成员出了问题。因为指挥成员是乐团的核心人物,再加上其可能是指导老师的双重身份,演奏成员想要越过他的权威去推广晕厥交响曲,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所以,问题大概率出在指挥成员身上。
再强大的事物都会有弱点,风暴中心的风暴眼是气旋中心最平静的区域。那张记录着异常成员的游行乐团集体照片,很可能就是本轮游戏的风暴眼。找到集体照片,去破坏寄宿在集体照片里的异常存在,这是江问源现在所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了。
可是江问源心里还压着一件极为致命的事情。左知言作为本轮游戏的背叛者,他在进入游戏之前就已经得知完整的故事背景,虽然圆桌游戏只提供故事,不提供故事的解决方案,但是以左知言的智慧,轻易就能推理出普通玩家所有可能的通关方法。江问源能想到游行乐团的集体照片可以成为通关游戏的捷径,左知言肯定也能想得到。
江问源当初看完游行乐团的集体照片后,由于它是精神污染源,即使带在身上不看也会持续对精神产生不良影响,所以他又当着左知言的面,把集体照片又夹回计划书中。江问源这次再去校长室,其实基本不抱任何希望找到那张集体照片,去这一趟,只是为了让自己死心再接着找别的通关游戏的办法……
可是江问源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竟然在校长办公室的原位上找到了夹在计划书里的集体照片。看到集体照片的那一刻,江问源的脑子完全是懵的,他不禁对自己的判断难产生怀疑,难道集体照片不是通关本轮游戏的关键道具?否则左知言怎么会犯下如此严重的失误没带走它?
江问源从特殊空间里拿出永钱送他的其中一只玩偶,这只少了两条胳膊的老人玩偶,特殊能力:判断玩家拿在手中的物体,在本轮游戏的所有通关道具中的排名。
因为无臂老人玩偶的特殊能力只能针对玩家已经拿到手的道具进行评定,而且这种评定基本是没有意义的,能找到通关游戏道具的人,对游戏的背景故事都有相当程度的把控,所以这个特殊功能实在太鸡肋。江问源把它挂到论坛上卖了很久,都没能卖得出去,便无可无不可地把它带进游戏。江问源也没预料到他竟然也有用上这个玩偶的一天……
当无臂老人玩偶消失在点点荧光中,特殊能力生效,判定江问源游行乐团集体照片在本轮游戏所有有效通关道具中排名第一。
当这个结果出来,江问源直接愣住。
以左知言丰富的游戏经验,江问源不相信他会在完全掌控背景故事的情况下,无法推理游行乐团集体照片的重要性。左知言也不会犯下明知集体照片对普通玩家的重要性,却忘记把它带走的错误。所以,结论只能是左知言故意把集体照片留下。
想到这里,江问源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
左知言亲手杀死金鑫,放任精神污染源害死其他玩家,左知言的确做好了即使要杀死江问源也要通关游戏的觉悟。可是左知言这份觉悟是有前提的,那个前提是江问源无法在这场游戏坚定自己的立场,被他们在现实里的关系蒙蔽双眼,无法发现游戏的真相。
左知言在做好以背叛者通关游戏的觉悟之前,还做好了另一个觉悟:如果江问源不会因为他变成背叛者而迷茫,还能够看破真相,有足够的能力和决心通关圆桌游戏,那么他愿意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江问源。
当江问源能够发现左知言的异常,自己保护好精神不被污染,再探一次音乐礼堂,就能发现游行乐团的异常点,从而在校长办公室再次找到集体照片。这张游行乐团集体照片,就是左知言写给江问源的无言自白书——
我希望我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江问源握着瑞士军刀,刀尖悬在集体照片上方,他手心里满是汗水,迟迟没能下手破坏照片上那个白西装指挥的部分。他能听到脚步声在渐渐接近校长办公室,来人的步调不疾不徐,从容地走进校长办公室。
和痛哭流涕形象全无的江问源相比,左知言还是江问源心中那副完美的社会精英形象,他从容不迫的模样,让江问源想起第一次见到左知言的时候。左知言总是表现得那么完美,即使在两人不得不面临你死活我的绝境,他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左知言平静地看着江问源刀下的游行乐团集体照,“你找到它了。”
江问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泪腺仿佛坏掉了,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
“差不多也该是我们道别的时候了,我还有几句话想和你说。”左知言深呼吸一口气,“我进入这轮游戏之后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我遇到你之后依旧保持独行者玩家的风格,是不是和你遇上你死我活的绝境,就不会那么难以抉择了。我醒着的时候在想,睡着的梦里也在想,江问源,从来没有后悔过和你一起建立青鸟这个组织。”
江问源也许还有很多话想对左知言说,但是左知言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几步走到江问源身边,按住江问源握住瑞士军刀的手,用力压下,刺进白色西装指挥的正中央。瑞士军刀的刀刃深深地没入照片中,却没有从照片下方的桌子穿出来,而是扎入一个虚无的空间,触感就像一团腐烂的淤泥。在白色西装指挥恐怖的惨叫声中,大量的黑色雾状物从白色西装指挥的伤口涌出来。
左知言和江问源凑得很近,两人面对面,距离只有不到十厘米。
在左知言无声地用唇语对江问源说道:有背叛者玩家找到了和圆桌游戏的沟通方法,原本背叛者玩家和圆桌上的背叛者玩家假体是感官不共享的,现在两者已经可以共享感官了,我就是通过这个办法知道你戒指的位置的。千万小心。
交代完这句话,左知言便松开江问源的手,退后几步,便转身离开校长办公室。走出校长办公室后,左知言回头朝江问源看了一眼,“其实我……”
黑色的脉路从左知言的脖子朝脸上蔓延,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转过头离开了校长办公室。江问源脱力地滑坐在地面上,游行乐团集体照片在亮起的点点荧光中消失,小提琴演奏家玩偶在荧光中成型。但晕厥交响曲的精神污染依旧在江问源的脑海里肆虐,叫嚣着让他快点自杀,是他害死左知言,他有什么资格活下去?
看着坐在办公桌上的玩偶,江问源现在有两个选择:顺应晕厥交响曲的蛊惑,自杀谢罪;拿起玩偶,通关本轮游戏。
可是江问源的路已经被左知言堵死了,左知言把背叛者玩家的情报告诉他,无论江问源做出怎么样的选择,左知言都必死无疑。左知言为什么如此冷酷地对待自己,如此残忍地对待他?
江问源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他心如刀绞,颤抖地伸出手,在他触碰到玩偶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杀死了左知言……
冰冷而黑暗的圆桌空间,还有六张椅子。
一张是属于圆桌游戏的空位,还有五张椅子属于玩家。左知言没有杀死其他四名玩家,为了减轻江问源的负罪感,强迫他通关游戏,左知言撒谎了。
江问源转头看向右手边的位置,这个空间空荡荡的,左知言虚体坐过的椅子已经没有了……
江问源有些麻木地取回自己的生理功能,却迟迟没有选择回到现实或继续下一轮游戏。圆桌空间的时间是静止的,进入游戏和离开游戏没有时间差,江问源不离开这里,他感觉左知言也许还活着。
江问源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圆桌空间里坐了多久,忽然间,其中一张玩家椅子竟分崩离析,消失在黑暗中。江问源愣愣地看着椅子消失的地方,他已经通关游戏,为什么还会出现玩家椅子消失的现象。江问源想了很久,只想到一种可能性,那名玩家在游戏通关时还活着,但他受到精神污染的程度太深,经过圆桌游戏的再判定,他的状态不能算作还活着,所以就做通关失败处理。
江问源痛苦地闭上眼,惨笑出声,如果他没有继续留在圆桌空间,他根本不会知道,左知言杀死的金鑫,是圆桌预判定无法通关游戏的玩家,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左知言站在背叛者玩家的立场,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去杀死金鑫,他杀死金鑫,只是为了逼迫江问源站到他的对立面。
江问源甚至产生深深的怀疑——
左知言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活下去,他早就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了他。
江问源慢慢擦掉脸上的泪,他不能继续逃避左知言的死了。
在许久之前,江问源带白梅进入圆桌游戏,那是他第二次在圆桌游戏里遇到左知言,也正是在那一轮游戏里,左知言和他决定组建青鸟。
那轮游戏时,江问源还没确定白梅就是陈眠,白梅做过的一件小事,江问源本来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但此时此刻,他又想了起来。当时的白梅曾经怀疑过左知言是背叛者玩家!
江问源不认为这是陈眠披着白梅的马甲无理取闹。陈眠把骨雕玩偶留给他,因为陈眠知道他会进入圆桌游戏;陈眠怀疑左知言是背叛者玩家,因为陈眠知道左知言再次和他共同进入某一轮游戏时,会成为背叛者玩家;陈眠告诉他,不退出圆桌游戏会后悔,左知言的死就是他会后悔的其中一件事……
不仅仅是陈眠表现出对未来的预知性,江问源自己在圆桌游戏中,也几度产生曾经见过游戏场景的既视感。心理医生告诉江问源,既视感是正常的心理现象,可是现在江问源可以肯定地告诉自己,他的既视感不是错觉,而是真实地发生过的事实。
虽然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但江问源能强烈地感觉到,现在发生的事情,他也曾经经历过。这也解释得通,为什么他会如此讨厌对圆桌游戏许愿复活。因为复活不能带来美好的结局,而是再一次痛苦的轮回而已。
江问源深呼吸了一口气,选下返回现实的按钮。
回到现实后,江问源扔下新获得的玩偶,立刻撞开门,跑向左知言的游戏室。陈眠游戏失败回到现实后,还活了半个多小时。可是左知言,他是背叛者玩家。背叛者玩家知道许多和圆桌游戏有关的事情,圆桌游戏不希望背叛者玩家把这些信息透露给普通玩家,所以圆桌游戏没有把对待普通玩家最后的仁慈留给背叛者玩家。在江问源来到左知言身边时,他就像睡着了一样躺在床上,身体的余温尚在,可是他的心跳和呼吸都已经停止了。
圆桌游戏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江问源和左知言,在游戏结束的那一刻,圆桌游戏就收走了左知言的生命和灵魂,留给江问源的只剩下左知言空壳的**。
今天是农历新年的第一天,充满喜庆气氛的大年初一。
青鸟的两位大佬都在这天进入圆桌游戏,其他人守在监视屏幕前,都没怎么睡,在江问源疯了似的冲向左知言的房间,他们也跟着赶了过来。
他们看到江问源对沉睡的左知言出神,李娜不安地问道:“江哥,你怎么跑到左哥的游戏室来了,万一他现在进入游戏,玩家们的磁场紊乱,会引发磁暴的。我们要不先出去吧?”
易轻舟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没有发挥他的毒舌,“李娜说的对,我们呆在这里会有危险的,有什么事等左知言通关游戏再说吧。而且就算有急事也先放放吧,左知言睡得那么沉,他肯定是太累了,等他休息好再说吧。”
吕琦妙敏感地察觉到江问源的情绪,她默默走到江问源身边,伸手搭在他的肩上,什么都没说。
江问源沉默了一会,转头看向青鸟的其他三人,将自己的伤口再次撕开,血淋淋地展示在他们面前,“我和左知言进入的是同一轮游戏,他没能通关游戏。”
青鸟的核心是左知言,现在左知言死亡,包括江问源在内,所有青鸟成员都以为,青鸟的折翅之时也该到了。可是左知言从来都不在他们的想象范围内,青鸟的众人还沉浸在悲伤中,一切就在左知言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左知言的葬礼是他早就预定好的;左知言的游戏公司和别墅山庄、黑户里的钱,他早就立好遗嘱赠送给江问源;吕琦妙的监护权也会转到江问源名下,只要去有关部门办理过继手续即可。左知言根本没让江问源几人操心,就已经把一切都办妥了。
在左知言的葬礼上,江问源第一次见到了左知言的家人。
左知言的家人对左知言的死非常难过,他们没有一个人过来责难拿走左知言所有财产的江问源。在葬礼结束之时,左知言的父亲喊住江问源,他看了江问源一会,没头没尾地说出江问源听不懂的一番话,“谢谢你陪伴我的儿子度过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三年前他的病确诊之后,一直都过得非常不快乐,最近几个月他改变许多,回家时偶尔也会露出笑容了。可惜,他还是没能战胜病魔……”
江问源沉默地目送左知言的父亲离开后,回别墅山庄找到马医生,“一个多月前,我来找你处理皮肤问题时,你和另一名值班医生在讨论左知言的体检报告。事实上你们讨论的是左知言的病情吧,现在左知言已经不在了,你没有必要再隐瞒我吧?”
马医生叹了口气,找出左知言的复检报告,交给江问源,“左总的病情最近半年恶化得很厉害,可是他不接受手术和化疗,又继续高强度工作不注意休养,我们劝他住院治病,他不愿意接受,还叮嘱我们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们。本来左总要是愿意接受治疗,最少也还能活一两年的,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走得那么突然。”
江问源用左知言的复检报告掩住脸,挡住他断线的眼泪,左知言到底要他哭多少次才甘心?
左知言一个身患重病的人都能撑起青鸟,没理由他会做不到。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江问源从左知言那里得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绝对不能让左知言组建的青鸟在他手中折翅——
江问源没有把左知言的复检报告还给马医生,他带走了报告,把它和玩偶一起锁进保险柜里。从今天起,他就是青鸟的老大,他会结束青鸟混乱的现状,让青鸟重新展翅高飞,以青鸟之姿,铭记左知言。
——既然圆桌游戏不肯放过江问源,江问源不会逃避,他也不会轻易放过圆桌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