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2号,距离孙世斌失踪已经是第五天.
一辆越野停在百货大楼的停车场,傅亦和妻子在车内交换一个吻,然后目送妻子下车走入百货大楼。妻子走后,他拿出手机按照乔师师发给他的信息,拨出去一个电话,片刻后,接通了。
吴晓霜说她正在上课,见面时间可否推迟五十分钟,这是实话,因为傅亦听到她那边大学课堂里教授佩戴扬声器而回荡在楼道了的声音,于是说:“不着急,一会儿我去新闻学院接你。”
吴晓霜沉默片刻,有些为难道:“可以约在校外见吗?最近——我不想再被别人说闲话。”
傅亦答应了她,问她在哪里见面合适,她想了想,说:“景泰路世贸中心可以吗?正好我要去世贸旁边的干洗店拿衣服。”
景泰路世贸中心,就是他所处的位置,两人约定了时间,随后结束通话。
妻子也时常光顾吴晓霜所说的干洗店,转个弯步行百米就到,于是他把车子熄火。
他本打算给楚行云打个电话问问周思思案情进展,又一想昨天抓捕夏星瀚不成,楚行云当晚把专案组里几个自己人叫出去吃火锅。乔师师高远楠还有赵峰吃完他一顿宴请,至今后怕,本着吃人嘴短的劳务精神从昨晚加班到现在都未停歇。既然他们还停下来,那就是还没找到夏星瀚,既然没找到夏星瀚,那楚行云此刻一定异常暴躁,像个疯狗逮谁咬谁。
夏星瀚把矛头直指贺丞,昨日风波后,几家不怕死的媒体全网通报,再一次把贺丞定位成了鱼肉百姓横行乡里的无冕太子。这些通稿虽然很快就被删除了,但是已经成功的给人们留下了印象,目的已经达到,想必贺丞此刻也是寸步难行,步步是坑。楚行云的心情自然也不会舒爽到哪里去,不然就不会把乔师师等人叫出去吃火锅,顺带着耳提面命一番。
昨天贺丞住院了,今天想必还没从医院里出来,至于楚行云,要么在医院里陪他,要么猫在家里伺候猫。现在楚行云家小区门口堵着便衣狗仔和记者,还有往年结下仇怨的黑道中人眼见他落入下风口,也来‘痛打落水狗’。如今他的处境比贺丞更凄惨,他正遭受从警以来最大的压力,如果他不把杀害周思思真正的凶手缉拿归案,贺丞就得顶上这个空缺。他也会被彻底的停职,甚至将深陷囹圄。但是现在他被架空,手中无人又无权,所有的权力归到了郑西河手中。
郑西河?
想到此人,傅亦就觉得头疼,郑西河如此热烈的参与蝴蝶公爵谋杀案,到底是为了什么?三年前四名死者的案宗在他眼皮子底下被销毁,已经成了笑话,按理说旧案重发,他会避嫌才对,‘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这么不屈的工作态度他显然没有。他参加这次的案件难道是想立功,在往上爬一个台阶?
调查周思思一直是他和他的几个心腹在做。楚行云留下的几个人被他调遣做一些避开直击一线的辅助工作,这样的情况下,他要想隐瞒或者制造点什么,简直得天独厚——
手机忽然响了,是杨开泰,问他在哪里,要过去找他。
傅亦顿了顿,问:“你的事情处理完了?”
杨开泰说:“已经没事了,不好意思啊傅队,现在这么紧张的时候,我还——”
“景泰路百货大楼,过来吧。”
傅亦没让他说完就报上地址,然后掐了电话。这个孩子不怎么会撒谎,说起话来时常自己把自己逼入绝境,往往没想到话题该怎么结束,就已经开了头。傅亦为了不让他为难,索性阻止他挑起话头。
昨天晚上,市局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闹剧。他和杨开泰及其他几个人研究吴耀文所提供的下山路线找证据的时候,警局门口来了一个男人,开着一辆亮红色的跑车,长得高大帅气,端的风流多金,是个贵公子的面相。只是贵公子喝了酒,虽然没有达到烂醉的程度,但是酒精已经把他的风度和涵养全都蒸发了。在警局门口大吵大嚷,非让杨开泰出去见他,嘴里来来去去就一句话‘你出来!把话说清楚!’。
彼时乔师师还没被楚行云叫出去吃火锅,拉着几个胆大好事的趴在窗口看热闹。楚行云一停职,这帮人就张牙舞爪没个忌惮。
乔师师看着门口一大帅哥声嘶力竭的耍酒疯,啧啧称叹:“当年我妈抱着我向我爸要抚养费的时候也就这样了”说着回头看杨开泰:“三羊,你是不是抢人家媳妇儿了?”
傅亦看的出杨开泰脸色不好看,而且他的手机一直在响,响了一会儿就被他关机了。
杨开泰走到窗户前,沉着脸往外看,眼睛里有些烦躁和气恼。
“你们什么关系?”
乔师师好奇的问。
杨开泰抿了抿唇角,说:“朋友。”罢了又补上一句:“以前的朋友。”
警局门口的朋友见叫不出他,异常有创意的往门口执勤的刑警所站的台子一站,颇有虞姬为了楚霸王登高一唱的气。,一声声的大喊杨开泰的名字,言曰‘你不出来跟我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大有就算耗到山穷水尽海枯石烂雅也要把他喊出来的气势,几个不明内幕的女警员都快被他打动了,乔师师更是说:“要是有人这样蹲我,嫁了嫁了嫁了。”
杨开泰脸皮薄,撑不住被他这样闹,当下就给他爹打了个电话,让他爹出去赶人。不巧的是杨局长恰好公务出行,不在办公室。于是他一叹气一跺脚,转身朝门口走过去。
傅亦忽然拉了他一把,说:“我去。”
杨开泰愣了一下,心跳莫名乱了几拍,然后跑回窗前往门口张望。
傅亦走到那个男人身边,把他从台子上拉了下来,然后展开了劝导。并没有强加驱逐,但是那个男人喝大了有点猖狂,没听傅亦说几句就要挥拳。,傅亦也没动怒,挡了他几下,扭住他的胳膊把他往跑车的方向推。
那人忽然发了狂,猛地挣脱他的手,回身一拳朝傅亦脸上抡了过去。
距离太近,傅亦躲避不及,眼镜被他拳头挥掉,正打算跟他动用武力的时候,听到杨开泰在他身后喊:“覃骁!”。
杨开泰急匆匆的朝他们跑过来,脸上浮现一层罕见的怒色,本就比一般男人要大的浓眉大眼瞪圆了,竟有些逼人后退的凶意。
叫覃骁的男人见他露面,收回已经举起一半的拳头,人高马大一小伙子,眼眶里竟然飘出一层红,即愤怒又委屈道:“你总算出来了,为什么躲着我!”
杨开泰挡在他和傅亦中间,盯着他的脸说:“你喝多了,快回去。”
说完,不管他如何嚷嚷,弯下腰捡起傅亦掉在地上的眼镜,着重的看了一眼镜片,还好没碎,于是撩起t恤一角把眼镜擦干净,回头递给傅亦。
“我没骗你,三个月前我真的被我爸弄出国了,我妈都不知道!还有那些小屁孩儿,我都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找你麻烦了?给你添乱了?操!你告诉我都有谁?老子活切了他们!三宝儿。我在国外的时候天天想法子回来,我一回来就来找你了啊”
说着说着,覃骁闭了嘴,他发现杨开泰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全在那只被他抡掉的眼镜上,倒是那个率先冲出来挑事儿的男人端凝着一张脸看着他,在听他讲话。
“对不起傅队,如果不能用了,我给你买个新的。”
傅亦把眼镜接过去随意的放在衬衫口袋,道:“没关系。”
杨开泰看着他右手手背被掀开的纱布一角,拧着眉担忧道:“你手上的伤没事吧?”
“没事。”
覃骁见这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的样子,大吃飞醋。甩着胳膊嚷道:“我就知道你跟我分手的原因没那么简单!什么叫生活方式不同啊,全是借口!你看上别人了吧你!这大叔!就你!你他妈一大把年纪了还上赶着给人当小三——”
“覃骁!”
杨开泰一双墨笔勾出来的眼睛瞪圆了,凶气四溢,格外有气势,连傅亦都为之一震,那个耍酒疯的帅哥也撇着嘴没了动静。
“注意你的言行,看清楚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杨开泰四平八稳的声线依旧很清澈很柔和,但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场。
“三宝儿——”
“你先回去吧,我会找时间和你说清楚。”
覃骁像个被主人抛弃的大狗一样蔫头耷脑的一摇三晃的走向自己的跑车,留下一身酒气。
杨开泰看着他虚浮的背影不禁有些担心,担心他出了车祸死在路上,于是向傅亦请假,把酒鬼送回家。
傅亦允了他一天假,让他把问题解决完了再上班,要不警局门口堵着个大男人,也不好看。
杨开泰明白今天这出戏造成的影响着实不好,在他面前又变成那个乖巧低顺的大男孩儿。心虚又内疚的应了一声‘知道了’,垂着脑袋走了,然后把比他高出一个头的覃骁塞进跑车后座,开着车走了。
他走的没影以后,傅亦独自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其实刚才杨开泰并没有做错什么,然而他的语气却过于严厉,虽然对他‘朋友’的滋事有所不满,但是绝没达到使他动怒的地步,至今他仍想不明白那天晚上他为什么会生气。
车窗忽然被敲响,杨开泰隔着车窗冲他笑。
傅亦打开车门,等他上了车坐在刚才妻子坐的副驾驶,又把两扇车窗全按下了来。
杨开泰拿着两盒冰淇淋有些疑惑的看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打开窗户,这样一来冷气就全散了,虽然想不通,但他没问,他还记得覃骁冲撞了傅亦,他需要代覃骁向傅亦道歉,于是把左手里的冰淇淋递给他,说:“吃冰淇淋,傅队。”
傅亦接过去,看到他手背上一道拉伤,手腕处也有些泛青,再抬头看他的脸,见他颧骨也有点伤,脖子上一道淤血一直延伸到锁骨,再往下就被t恤领子遮住,看不到了。
“你身上怎么有伤?”
傅亦拧着眉问。
杨开泰含着木勺正在撕冰淇淋的包装,闻言不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然后把后视镜掰下来看了看自己的脸,把勺子从嘴里拿出来,说:“嗯,打了一架。”
傅亦静静端坐在驾驶座,他觉得他不应该再问了,杨开泰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已经被他知晓了,这种情况下他应该保持旁观者不闻不问的态度才是最不会出差错的。但是他又感到了和昨晚如出一辙的埋伏在心底的鼓噪,一时竟很难把那些心绪抚平。
杨开泰低着头挖冰淇淋吃,吃了几口,忽然说:“你看出来了吧,傅队。”
闻言,傅亦扭头看向他,只见他面容豪无波动的低头挖冰淇淋吃,但是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很不想承认,无论出于何种角度他都不想承认,但是此时又不得不承认,于是说:“很平常,你不用担心,而且我不会说出去。”
杨开泰垂着眸子看着眼下丝丝冒冷气的冰淇淋,轻轻的笑了笑,声音低沉沉的,说:“说出去也没什么,我家里人都知道。”
傅亦不禁愣了愣:“你——”
“我出柜了。”
杨开泰倒是很爽快很洒脱,垂着眼睛低低笑道:“高考完第二天我就出柜了,家里人还挺支持我的。我爸妈,我哥,我姐,都不反对,我还幸运的。这个圈子里很多出柜的都被逐出家门开除祖籍了,我出柜的时候我们家人挺平静的。我妈还说她早就看出来了,因为我打小就没正眼看过女孩儿,反应最大的是我爸,被我妈敲打敲打就拧过来了,我姐还帮我介绍对象,昨天那个人,覃骁,我们俩就是在她组的局上认识的。”
“是覃厅长的儿子?”
杨开泰点头:“嗯,但是他爸特烦他玩这个,覃厅长觉得男人在一起就是乱玩儿。前一阵子就把他弄出国想戒掉他这个坏毛病,我就索性跟他分了。”
说着忽然抬头看向他,笑容腼腆目光羞怯:“我跟你说这些,你反感吗?”
他的眼神太透亮太澄澈,像一泓未染世俗的净水,傅亦忽然觉得自己接不住这样的目光。于是转过头直视前方,把已经在手里开始融化的冰激凌的放在一旁,抽了一张纸巾擦着手,淡淡道:“不会。”
杨开泰松了一口气,把他当做知心大哥一样,挖着冰激凌接着说:“他挺好的,圈子里很乱,找一个踏实的很不容易,他对我也挺用心的,我跟他分手不是因为他爸,也不是因为跟他不清不楚的那些人。是因为——他跟我不一样,我天生是gay,而他不是,他是在上流社会中待久了,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过,也全泡过。当初他给我献殷勤,也只是想泡我,但是时间久了,他认了真,但我不知道他能认真多久,他的生活里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各种各样的诱惑太多了。我不认为我能让他喜欢我一辈子,所以就,早些了断比较好。”
“那你身上的伤?”
杨开泰‘嗨’了一声,笑容明亮又爽朗,说:“我要分手,他不同意,说来说去说不通,就动手了呗。他打不过我,我身上只有皮外伤,他的一个膀子被我卸了,哈哈——”
他的笑声短促而惶急,因为太过愉快所以显得刻意,笑了两声后,脸上的笑容急速的衰败,唇角牵引的弧度刻在脸上,显露出僵硬而苦涩的意味。涣散的目光投落在挡风玻璃上,好像陷入了沉思,又好像放空了思维。
“说实在的,我还是挺喜欢他的,当初着急寻找真爱,谁对我好我就跟谁好。好了这么久才发现他对谁都好,所以我不能再跟他好了。其实我完全可以继续跟他好下去,但是我——”
杨开泰察觉到自己情绪的失控,埋下头竭力稳住哽咽而颤抖的声调,像是恼恨自己般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他陷入了傅亦似曾相识的悲伤中,傅亦觉得自己有‘义务’安抚他,或者拥抱他,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和杨开泰相比,他身上还有更大的‘义务’。
妻子舒晴,还有女儿,就是他更大的责任和义务。
车里的冷空气早就散光了,此时车窗大敞着,远远不断滚进来的热流和源源不断涌出的冷气打架,在车里形成忽冷忽热的气温,让人身上热一阵,寒一阵。他浑身的皮肤冰凉,但他的血是热的。
或许是杨开泰的悲伤传染了他,让他回想起和他差不多的年纪里那次绝望悲伤又狼狈的奔逃。他从山呼海啸般的哭喊咒骂声中逃出家门,那天的阳光燥热,空气稀薄,一双铁手扼制他的喉咙险些把他的脖子掐断。他跪在地上狂呕,像是吃坏了五脏六腑,心肝脾肺肾没有一个是干净的,都得吐出来才行。最好把那彷徨无助的灵魂也呕出来。
然后,穿着长裙的邻家妹妹走到他身边,帮他把嘴边的秽物擦干净,对他说:“我们结婚吧。”
一个星期后,他们登记结婚了。走出民政局,他看着手里鲜红的结婚证书,忽然觉得红色背景下的那个男人不是他,笑的那么卖力夸张,拼命保持和其他人同样的姿态。他也是头一次发现自己笑起来其实并不好看,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表达欢欣喜悦都是点到而止的一笑带过。
傅亦把车窗合上,从驾驶台上拿起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燃了,也不抽,静静的夹在手指间,看着那一圈光点从生走向死。
杨开泰闻到烟味,转头朝他看过去,从内到外都放空了似的,看着他发了一会儿愣,然后也把目光放在他手里那根正在燃烧的香烟上。
香烟燃烧的速度很快,光圈后留下一段扭曲而完整的烟灰,摇摇欲坠的,像蛇褪去的死壳,光圈和烟灰断节处忽然微微颤动。杨开泰有所感知般摊开手掌伸到烟头的下方。
脆弱的风吹即断的烟灰以一种痴男怨女投湖跳崖般绝望的姿态往下掉落,即将落到杨开泰手上时,被忽然伸过来的另一只手掌截胡。
傅亦抓着那半截滚烫的烟灰,微微皱着眉头,色泽漆黑浓重的眸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往掌心里塞了两张纸巾胡乱的遮盖住被烟灰灼伤的掌心:“接它干什么。”
杨开泰眼睛里迅速闪过一片凌乱的散光,抿了抿干燥的下唇,说:“可是,快掉到你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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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队是个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