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连绵,残阳如血。
身着黑衣的男子剑尖滴血,他艳色的脸上含着令人心惊的冷戾,苍山在他脚下颤抖。
云棠抬起头,她如同渺小的蝼蚁仰视着空中的杀神,另一名白衣男子担忧地握住他的手,唤她娘子——这就是云棠所做之梦。
燕霁略沉吟一瞬:“你做梦不稀奇,时空颠倒有违大道,且极有可能这个时空的你未来也会被篡改,故而,你会得到些警示。”燕霁那张脸容色绝艳,如冬雪般清凌理智的光氤氲在眼底,让他尽显风度,“你得到警示最容易引起谁的忌惮,谁又有能力改掉你的警示梦的走向,你一猜便知。”
云棠在安稳的结界内深思,手指轻抚十狱剑。
如果有人能篡改她的梦,这一定是在她掉下魔域之前,因为掉下魔域后的她不可能再让人近身,再思及燕霁所说她的梦最容易引起谁的忌惮……
云棠看向玄容真君。
如今天地崩裂,玄容真君也衣白如雪,他的眼中带着极涩、又像是释然的情绪,如揉碎了一江乱水。
燕霁在他喉咙一点,玄容真君能说话了,嗓子略哑:“棠棠,是我。”
现在玄容真君无论说出什么来云棠都不惊奇,他们那个时空的事儿莫名其妙扰了她,她的确有些不快。
玄容真君观她神色,苦涩一笑:“那时候我尚且没迷失,我只是看着你,看着你深夜因为做梦梦到自己……梦到另一个云棠的死而夜夜惊醒,脸色蜡白,夜夜哭嚎,我实在不忍,那时你还小,如果夜夜惊梦,对你身心都是极大的损伤。此事因我而起,于是,我亲自动手,篡改了你的梦境。”
玄容真君道:“我原本想将你的梦改得平安喜乐,让你觉得不过是看到了平和的未来,可我发现,我无法做到篡改太多你的梦境内容,或许是因大道制约之故。我能动手的地方非常少,于是,我只能动手改掉你梦中关于自杀的惨状,抹去那个苏非烟……这些抹去之后,梦中的记忆便缺失了一块儿,我只能按着没有苏非烟、没有自杀的情况来增添一些梦境。”
增添的梦境就是延续出的云棠和师尊的婚后场景。
云棠梦中看到的自己被燕霁所杀,则是因为大道提示她会在那一天死去,她的梦必须体现这一点。那么,如果要避免她自杀的惨状,玄容真君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让梦境里的他们双双死在燕霁手里。
毕竟在玄容真君看来,燕霁这种疯狂到毁了一整个修真界的灭世杀神,手里人命这么多,多一条也不算什么。
燕·背锅·霁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再把云棠直接拉过来,拉离玄容真君,道:“你所想的苏非烟的事情也非常简单,青夜和玄容有隙,苏非烟当初如此坑害玄容,等玄容记忆恢复,他看到一日苏非烟,就会多痛苦一日,等他痛苦之时,青夜就能趁其神智不稳,夺他身躯。”燕霁笑道,“孤苍渺的肉身天赋有限,修为低微,苏非烟那具身体更是女身,他们都不是青夜想要的选择,他最想要的当然是玄容,可是玄容虽然修为下降,但精神可没有下降,所以他一拖再拖,直到我现身魔域,他以为离我灭世不远,便把玄容带到了这个时空,想要等他痛苦时占据他的身躯。”
云棠懂。
孤苍渺和苏非烟的身体,如不是实在没必要,谁想要啊。青夜肯定看不上他们的身体。
之后青夜和玄容争夺躯体失败,这么看来,青夜一定远走,退而求其次去占领孤苍渺的身躯。
云棠抽出剑,没有了手刃魔域之主的兴奋,格外凝重道:“我们现在要去找他?”
燕霁道:“自然可以,不过,如果杀了青夜,你这师尊……可也会死。”
他眸中笑意悠悠,单手搭在云棠的肩膀上,云棠瞳孔一缩。
她不知是否是她看不开,师尊和青夜的恩怨卷到了她是事实,师尊毫无保留清囊教她也是事实。师尊的性格自然不适合做恋人,如果说他真要和云棠在一起云棠能跑穿几个修真界,但是,不适合做恋人也不代表云棠能杀了他。
师尊是师尊,恋人是恋人,云棠分得非常清楚。
燕霁笑意一沉,手劲稍大,玄容的命看起来对她挺重要?
云棠当即眼睛一圆:“燕霁,痛痛痛。”
燕霁俯下身道:“这点劲还没你的剑重,这就受不了?”他靠近云棠,以非常小声的声音呢喃道,“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故意向我撒娇吗?”
燕霁慢慢松开手,他对于掌控力度从不失手,刚才的力度最多是让云棠知道他有所不满,根本达不到痛的地步。
云棠这么大的反应,唯一一种可能性就是她知道这么说,他就会松手。
燕霁的话令云棠脸上臊得红,燕霁怎么这样?
云棠像一条死鱼一般垂死挣扎,又兼具死鸭子嘴硬的霸气:“我没有。”
“嗯。”燕霁在心理上占了上风就没在嘴皮子上占上风的爱好,他只淡淡地怀揣着狂跳的心道:“看来不是撒娇,是撒野了。”说完,帮云棠掸了掸身上的灰,“你可考虑清楚对青夜的处理。”
燕霁和云棠的互动在玄容真君的眼中无比扎眼,却自知理亏,只能自锁眉头,打断二人的互动:“青夜的事我会解决。”
他看向云棠:“他所造下一切杀孽,皆由我而起。我朝你起誓,青夜所造之杀孽,我绝不姑息,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他又对燕霁道:“燕仙君,我虽不知你为何做出毁去修真界灵脉的举动,我也打不过你,但我想告诉你一句,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自己所爱之人想,不要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他是在用燕霁对云棠摆在明面上的喜欢制约燕霁不要灭世。
燕霁道:“你以为本座是你?”
玄容真君心中一痛,又对燕霁道:“燕仙君,我可否单独同你说几句话?”
这是要支开我?云棠想。
有什么秘密是她不能听的?
云棠探头,燕霁却一下再生一个结界,正包裹住他和玄容。他上来就开门见山问:“你已经决定不再回之前的时空,要待在这个灵脉断绝的时空?”
正因为燕霁看出玄容的想法,才答应他单独谈话的请求。
玄容和这样一个杀神独处,也不卑不亢,如清风徐来。
他道:“是,青夜犯下大错,同我也有关,我曾想过杀了青夜,可到之后想,青夜被我催生出来,他并无义务帮我完成我的心愿,他走到如今地步,大半原因在我。我如今的打算是请仙君封住此时空,不要他再使用时间之力,我将以此世界为牢笼,同青夜一起共省。”
把青夜关在一个没有灵力的世界教化,估计比杀了他还难受。
燕霁冷笑:“你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玄容摇头:“等他杀心歇、重归正道,我想,他那时才能真正达成所愿,走真正属于他的剑道。”玄容真君朝燕霁作揖,“若三千年后青夜仍然冥顽不灵,我同他共死。”
燕霁道随你。
燕霁并无正邪之分,他自己也不是一只好鸟,只是他杀人就是杀人,而且他不杀天下人,天下人必定杀他,而青夜则是为折磨人出怨气来使用时间之力。
玄容看他答应得那么轻松,犹豫一下道:“燕仙君不因为青夜对棠棠的心意而恼怒?”
还有他。
燕霁不恼怒他?
燕霁自信地看他一眼:“本座所钟爱之人,自然如旭日高挂于空,看见旭日的人难保不会动心。本座自然可以杀尽天下人,但为这点可笑之事,本座还不至于。”
他足够强大,足够目无下尘。
“难不成你以为她会弃本座而择他人?”那绝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他人的单相思燕霁最多只会让人滚,杀人倒不至于。
不过,他也并非全然不在意。
燕霁道:“你知道吗?这个时空的云棠还有一息尚存。”
玄容真君的呼吸当即一乱,这个时空的云棠的死……大半也是由他造成,他给她带来了无尽的麻烦,却并没有妥善地为她处理麻烦,是他的爱情为她吹起了死亡的号角。
玄容真君道:“她……”
燕霁冷冷道:“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本座,本座提醒你,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真正该爱的人是谁。”他声音一压:“别妄想本座钟爱之人。”
玄容真君巴巴地等着燕霁继续说话。
燕霁道:“她天生剑体,本座从那一息亡魂之中感受到的气息是追求与不甘。她追求的和青夜一样,是自己的人生本该向剑,却折辱于琐碎小事,对剑的执念让她留了一息亡魂。”
玄容道:“我要找她。”
燕霁慢慢给他泼冷水:“一息亡魂要凝成三百六十份才能重新为人,等她好不容易再投胎成人之后,也不会有曾经的记忆。她会忘记你。”
“我愿意等。”玄容真君道。
“你再等一次,再给她招惹一次杀身之祸?”燕霁冷笑,“你自己考虑清楚。”
他一下子撤了结界,刚好看到云棠伸着脖子探头来看,像一只长脖子的鹿,探头探脑。
燕霁上前一把揉乱云棠的头发,带着她走远:“走了。”
云棠:“解决了?”
她发现燕霁总是揉她头发,捏她脸,而且因为她起初惧于燕霁的淫威没有反抗,之后他就顺手了!
燕霁把玄容留在这个灵脉废尽的时空关押青夜的事转述给云棠,云棠沉吟:“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最开始她想杀魔域之主,无外乎觉得魔域之主是个畜生。
到现在知道了青夜被操纵的一生,确实也挺惨,关三千年也差不多。
至于是否需要一命抵一命……云棠是个修真界人,对于手中多多少少都有人命的修真者来说,一命抵一命根本不在她们思考的范围之内。
云棠道:“那这个时空之后会变成什么样?燕霁,这个时空的你会不会发现我们?”
燕霁摇头:“不会。天地灵脉被毁,仰仗灵脉才能生存的奇兽在化为高山湖泊之前会先找他拼命,他现在焦头烂额,不会注意我们。而这个时空,修真界被毁,凡俗界还存在,左不过是修真界慢慢变为凡俗界,只有少数人还知道求道问仙罢了。”
真狠啊。
他断了修真界的传承。
云棠感知到现在燕霁身上透露出的苍凉意味,不敢问为什么。燕霁,这样一个燕仙君,他不喜欢修真界有可能,但是不喜欢修真可能吗?他却要亲手毁了修真界传承。
云棠道:“燕霁,我们现在怎么回去?对了,张显圣你杀不杀?”
“他知道杀。”燕霁敛眸,这个他,很可能指的是这个时空的他。云棠摸着下巴想,无论哪个时空的燕霁都这么想杀张显圣,看来真是宿怨了。
燕霁忽然问云棠:“你考虑好了吗?”
他拉起云棠的袖子,结界阻隔风雨,惊艳的脸外,是山崩地裂般的乱世之景。
云棠一下紧张起来,捏紧十狱剑:“这才几天。”
燕霁不满:“和本座在一起你考虑几天还没考虑好?”
云棠:……
他好自信啊。
云棠道:“……你太霸道了吧,这几天我们明明都在处理正事。”
燕霁稍稍蹙眉,看样子没人说过他霸道,不过他罕见地没发火,反而道:“更霸道的只是我尚且不想。”
这声不算大,云棠没听清楚。
燕霁却立即恢复正常:“时间之力给了我新的启发,之前的一些遗留问题,也许可以不用毁了整个修真界的灵脉才能解决,但前提是,我要回到过去。”
他道:“我先送你回去。”
云棠却一下子皱眉:“你要回到过去?”
她记得之前楚月宗的人说过,燕霁当时杀了许多许多人,想也知道,他回去并不太平,估计也正是因为此,燕霁才要先把她送回去。
云棠算是非常惜命,但是此刻马上挺身而出:“我和你一起去。”她扬起笑脸,“昔日魔域危险重重,你尚且陪我去,难道到了你这里,我就是那等怂包小人?”
“我的剑意遇强则强,地狱从不因为别人强便弱。”她弹了一下自己的剑,“我认为我有和你一起去的资本,你要是拒绝,就是说我不行。”
她眼中艳色逼人,几乎令人不可逼视。
燕霁却想到之前在梦中,云棠强娶他时,也是不容拒绝。魔域的十狱君就是这种人,燕霁没有半分意外,他俊秀绝伦,气质偏静,云棠则像盛放的花,此刻拿剑的样子像极了山大王逼良为娼。
燕霁冷静道:“你可以。但我提醒你,到了陌生的时空……”
“我一定会注意安全。”云棠严肃道。
“不。”燕霁直截了当把她的手捉起来,在胳膊上点了一个印记,“我还没死,还不到你要对我说需要你注意安全的时候。”以燕霁之能,谁要是越过他伤了云棠,他这一身修为也可以不要了,赶紧变成小白脸后一头撞死才是正经事。
燕霁道:“你需要考虑的是,到了我们所在时空的过去,你身边可就只有我一个熟悉的人,除我之外,举目无亲,你得一直和我待在一起。而你还没答应和我在一起,就立刻和我腻在一处,你要小心你的判断被我干扰。”
他微微眯眼:“毕竟上次我们去魔域时孤男寡女,我们还在一张床上睡过,这一次也那样的话,倒像是新婚出游。”
云棠一个正经剑修被一个不那么正经的剑修给糊了一脸。
她一脸艰涩地望着燕霁:“……燕霁,你不是第一次和女孩儿在一起吗?你为什么那么熟练?”
燕霁最开始的确心跳加速,会独坐一夜才能好。
他现在也心跳加快,却俨然能够掩藏心绪,开始化守为攻对付云棠,他道:“我学剑时一日千里,感情亦然。”燕霁道,“接下来说正事,到了过去,只会有一个燕霁也就是我,但我为了躲避大道,会短暂封印记忆,也就是说会暂时忘记你。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一个月,一个月之中,我有概率杀你,但我在你胳膊上种下了印记,靠着这个你能化险为夷。不过,你最好一个月之后再来找我。”
燕霁深深地看着云棠,玄容虽然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有一句话他说得对。
他让他不要和他一样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燕霁想,如果此事不解决,他亲手毁去灵脉,云棠这样出色的剑修,她修剑的路途就会被生生阻断。那一日,燕霁不愿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