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2章 你在哪儿——
苏牧野再次睁开眼睛时,有些迷茫,他的意识渐渐回归,浑身的剧痛随之清晰。
还是仰躺的姿势,在冰冷寒雨下,避无可避。
万里噬魂香的毒已经侵入他的血液和神经,让他周身发麻,胸口一波又一波窒息感压来,合着闷痛,叫人生不如死。
他尝试动四肢,没有成功,想动弹,也不行,最后不甘心地动了动手指,用已经不再流血的手掌揉了一下掌心那个绣工一般、选色奇葩的香囊。
苏牧野轻轻地叹气,细致地摩挲着香囊表面丝线,心神模模糊糊、渐渐不清,他觉得自己这两年好像在断断续续做着一个无边无际的美梦。
恍惚之间,他无意识地睁开了眼,立即被雨水滴入……但他看到了夜空光闪,如星流转。
苏牧野闭阖双眼。
巍巍京都,浮华依旧,叶伯爵府门口立着一个带帏帽女子。
女子摘下帽子,露出明丽娇颜,在瑟瑟秋风中望着叶府恢弘匾额。
有光落在女子脸上,如水波送影,一圈圈、一重重。
叶伯爵府大门打开,小厮跑出来对女子无情地道,叶府三小姐已经患恶疾被送出京都城,若是再有人冒名顶替,叶府就要派人捉她送去京兆府,还不快滚。
女子裙裾落梅般摇曳,人愣了一下,转身离开。
……
又来到苏北柳府凋敝门庭前,女子哭着扑捶门板,撕心裂肺求看一眼病重柳老太爷,却被柳府小厮大力推开,砰地关紧大门。
女子哀愁痛极,人瘫软于冰凉雪地,绝望的、无助的哭泣。
为能在柳老太爷临终前再见一面,女子委身于胡府大公子,可惜还是没赶得及在柳老太爷闭眼前迈进柳府。
冰天雪地里,女子失魂落魄走出柳府,踉踉跄跄到城外河边,她满目悲怆,痛不欲生,望灰蒙蒙天空最后一眼,孤独又决绝地跳进河里,明明水性惊人,却不动不挣,闭着眼沉入河底,再未露面……
苏牧野模模糊糊,如同看戏一般在脑子里看了一遍死后叶凤泠的日子,他如遭重击,胸口像被人挖出一个大洞,往外流淌粘腻鲜血。
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视线还是一片黑暗、漫天雨花,额头冷汗连连,苏牧野无限后怕,更无限后悔:自己走后,她怎么可能过得好?
天空斜劈闪电,震天雷鸣,滂沱大雨肆虐而起的漫天雨珠砸到身上,苏牧野努力平缓住心里的焦虑。
他在心中苦笑,没有他,在那些人眼中,她就是一条没有用处的咸鱼,若叶府认她还好,不认,她的美貌只会是她的催命符……而她,根本学不会真正低头,那些小聪明不提也罢……她、真是让他太不放心了。
可叹他自诩千算万算,还是输给了意外,输给了自己的自负。
他想象过很多种死法,唯独没想到过会像块石头一样瘫躺于天地逆旅之中。
那些积极应对、那些九曲回肠,在拐弯儿加速的突变面前,落花流水。
若自己不那么自大自负该有多好。
叶凤泠知道他怎么死去的话要气死了吧?
若是他能……阿泠……
只是模模糊糊想了一瞬,他就感觉到气血翻涌,赶紧强迫性地逼自己停止想象。
这毒最喜欢血流的快了,他若还想多活一刻,就得控制好心绪。
眼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让别人知道他躺在这里。
苏牧野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迫切地升起对生的渴望,他想活着,为了许多人而活,更为他自己、为他身边那个一身毛病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她而活。
苏牧野喊了两声:“有人么?”
雨声、雷声回答他。
之外就是他自己的呼吸声。
眼睛睁开又无力地闭上。
天已全黑,震天雷雨,宽旷的沟壑坡岭曲曲折折,想于黑暗之中找到一个动不了的他,难于上青天……
忽然,苏牧野耳朵动了一下,霹雳雷雨,马蹄声响。
他睫毛微微颤,睁目欲借着微弱夜光,望去马蹄声来向。
他使劲发力呼喊。
狂风暴雨之中,他的呼喊被黑暗吞没,没有回声。
马蹄声越来越近,苏牧野闭了口,不是来寻他的人,那就是敌军……
他几乎已经预见自己落入南诏吐蕃人手里会享受到什么待遇,还有看似远在西北、实则行踪不定的德者以及德者身后萨瓦克。
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想要他不死不活的人更多。
他就这样静静躺着、神志恍惚地等人来带他走、带他走向死亡。
雨滴持续滴在他脸上,让一张清冷白净的面容化作惨青凄厉死尸脸,苏牧野几乎已经在想咬舌自尽的可能性——
马跑到他身边停下了,出人意料没有人的气息。
马鼻子喷出的热气打在苏牧野脸上,一条暖乎乎湿嗒嗒的大舌头舔上他的脸。
马蹄子还轻轻踢他,似乎在确认他到底死了还是活着……这种熟悉的憨柔叫苏牧野内心失笑,他怎么能忘了逐日……
在雍曲班扎,他以为自己和安南边防军生死未卜,放逐日自寻生路,后来撤离向独龙涧行来,也想过找逐日,但转念一想,还未脱险,便放弃了这个打算。
想不到,最后找到他的是这位多年的伙伴。
逐日见苏牧野不动弹,不死心地继续踢,还加大了力度,踢了两下却又停下,就像在担心用力过大把人踢死了……舌头同时舔向苏牧野脖子脉搏。
虽然没力气,苏牧野还能感觉到痒,他不敢再装死,懒懒唤出一声:“逐日,别闹。”
逐日一下开心了,撒欢儿跺马蹄,还朝天空嘶鸣出声,然后它又疑惑地瞪苏牧野,重新陷入苦恼,主人为何喜欢在大雨天躺在地上淋雨。
一人一马僵持半天,逐日放弃,小心翼翼不踩到苏牧野,用身体挡到他身上。
逐日想给苏牧野的脸挡雨,被苏牧野拒绝,他道:“逐日,去旁边。”
他宁愿被雨淋,也不要睁开眼看到逐日吃的溜圆的肚子。
逐日迷惑又委屈,往旁边挪小碎步,露苏牧野的脸于雨中,然后继续顽固地挡在他身体上方。
……
在黑暗和暴雨双重夹击之下,火把的火焰欲灭不灭,摇摇欲坠地飘闪。
叶凤泠一手持缰绳、一手举火把,无头苍蝇一般,却不放过任何可能。
她一条沟壑一条沟壑的走,有些地方因为看不清,她要下马去摸。
好几次,一脚踩进水坑泥潭,若非洗砚手疾眼快,她可能就要一头栽摔进去。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从子时前到子时后,从暴雨骤至到暴雨初歇,她不记得趟过多少条沟、走过多少泥泞,却始终没有找到苏牧野。
她眼睁睁看到救出的人,有人濒死、有人说两句话就成了尸体,心中几近崩塌,雪崩一样。
洗砚的脸色也越来越差,传信出去这么久,影卫们应该也在行动着,可是始终没有回信,只能说明没人发现苏牧野踪迹。
他开始被恐惧笼罩和支配,但他还要强打精神,实在叶三小姐的脸色太吓人了,他真怕叶三小姐晕在这荒郊野外的。
叶凤泠已经不再骑马,在马上容易漏过角落。
她绝望般地喃声问洗砚:“你说,他会不会已经死了,所以咱们这么多人喊他,他都不回答。
因为他根本听不到了啊——”
洗砚浑身一激,忙忙摇头,稳住叶凤泠,更像给自己打气:“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我派出咱们的人了,没回信儿是好事,说明公子没事!”
没有尸体,就始终有希望!
叶凤泠捂嘴,泪掉如珠,啪地摔火把到地上,蹲下捂住脸。
她身子一抽一抽的,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无端让人觉得心酸疼痛。
他答应过她,不会死,可是……可是为什么根本找不到他。
这么久过去了,谢静风和墨盏他们都没有按照约定发出信号,可见谁都没有找到苏牧野。
几百人,找了大半夜……她实在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
苏牧野朦朦胧胧又迷糊过去,梦到许多人,走马灯一样,祖父母、父母、牧妤……待再次有意识,是被逐日的一个屁薰醒的。
不知何时,逐日调转马头,十分开怀地吃起来他脚边的草叶,马尾巴还欢快地甩来甩去。
一个响屁喷出,正被扫到他脸上……
苏牧野脸都绿了,用最后一丝力呵斥:“逐日!”
逐日马头一顿,愣愣回头瞅地上的主人,不知自己哪里做的有问题,见主人没继续说话,又调回头无所谓的继续吃草……
苏牧野喘着气,无奈地自嘲,什么时候他连个马屁都躲不开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思及此,他突然笑了,笑得无比肆意,似把胸口的不甘都笑出去。
笑着笑着,他蓦地意识到暴雨停了,阴云已褪、玉盘重现。
天晴了啊,为何他却觉得越来越冷、身上的疼越来越淡,手指已经开始僵硬,他甚至连张口叫逐日别再踩他的衣角都做不到了。
他的生命进入最后一刻,流逝的速度越来越快,地上的积水和他的血混在一起,散发出刺鼻的腥气。
苏牧野贪婪地享受最后一点嗅觉,他想他等不到营救的人了,自然也见不到她了。
也许是幻听,他竟在幻想中听到了她的沙哑声音,模模糊糊的,“苏牧野,苏牧野——”
真好,临死之前,还可以依靠记忆还原出她的声音,不过这不是他最喜欢的她的声音,他最爱她发出软软娇娇的猫一样的细音,埋在他怀里,欲笑不笑的勾他情动;还有她被他气的脸红的模样……
天地漫漫,光阴百代,浮生若梦一场。
回望过去,念念不忘,为欢几何,唯辜负卿。
苏牧野眼皮像粘了糖,越来越沉,他闭上眼,再次听到遥遥女声——“苏牧野——”
苏牧野唇角勾起来,隔着时空、隔着阴阳,他知道她听不到他的心里话了,他只是说给自己听:“好好的,阿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