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对他们有偏见,”元帅的语气缓和了一点儿,“而是必须有这样一个防护措施,所有威力强大的武器上都应该设置限制,因为意外每天都可能发生。”
“但是他们在被改造之前是你的部下,您怀疑我,是有理由的,但是您难道连自己的军人都要猜忌吗?”林斯蹙眉,“那我建议您去看心理医生。”
林斯此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说话总是爱带着刺,元帅现在就被那句“心理医生”噎得不轻。
但他也知道林斯绝对不是会轻易改变自己主意的人,自己不能太早跟他发脾气。
“在阴谋没有浮出水面的时候,对任何人都不能放下戒备。”元帅道。
“唔,”林斯直视着他的眼睛,“您对军方的管控一直很严格,每一个角落都有实时录像,而目前只有‘limitless’的两百人超出了您的掌控范围。”
他目光冷淡,声音平静:“您认为那个危险分子是第三区的人?为什么?”
元帅:“这座飞船上最大的危险分子就是你!”
林斯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我很荣幸。”
元帅拿着芯片计划的项目书,冷冷道:“无论如何,这个功能都需要被实现,不是请求,是命令。”
“我有权违抗明显不合理的命令。”林斯与他针锋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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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需要一个元帅的签字。”第二区的工作人员微笑着递给凌一一张表格。
“谢谢。”凌一轻快道。
他走到了第三区顶层元帅的办公室外,刚要敲门,却听见里面的争执声。
元帅的办公室隔音效果是非常好的,但是凌一的听觉异于常人,再加上里面的人说话声音并不小,所以他还是能听到门的缝隙中传出的声音,好像是元帅在发脾气。
凌一感觉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听他讲话不太好,打算先离开一会儿,但是门中忽然传出了林斯的声音!
“如果你非要限制他们,可以用另外的方法,”林斯声音冷淡,“但是我绝对不会在芯片上增加这个功能,没有人的生命应该因为这种猜疑被威胁,请您尊重他们的人权。”
“和平年代才有人权!”元帅提高了声音。
“我们现在不和平吗?”
“现在是发展时期!”元帅敲了敲桌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有潜在的危险!不能出现能被利用的漏洞!”
“还有你,”元帅道,“你这种偏执狂就是最大的漏洞!”
林斯似乎是笑了一声。
元帅的声音严肃起来:“退一步说!即使在和平年代,军队中也不存在人权。林斯,你太天真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这种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在安全的城市里被牢牢保护着长大,上学,甚至没有出过实验室——你不知道战争到底有多残酷!为了防止更残酷的事情,我们必须做一些并不好的东西。”
“抱歉,元帅。”凌一听见林斯的声音淡淡道:“我可能没有受过您口中那种良好教育,也经历过战争,我的父母死于热核武器的直接辐射,十岁的时候,我在城市外靠最劣质的基因治疗活着。”
凌一看着那扇门,有点发怔。
这是林斯从来没有提起过的事情。
林斯很少追忆往事,即使有,也是和郑舒或者阿德莱德一起,说一些学生时代的记忆。
从那些对话中,能零零碎碎拼凑起来一段充满阳光与白鸽的往事。
所以凌一认为,这就是林斯全部的过去了。
但是似乎在这之前,还有一些被深深埋起来的东西。
他缓缓呼吸了一下,想抬起手叩门,却又犹豫到底要不要敲。
在这犹豫的片刻,他听见元帅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很抱歉。”
元帅继续道:“你很敏锐,但是也非常不可理喻,我不能理解你这种人在坚持什么,我只坚持我的要求。”
“那您可以理解为我在坚持与您作对,”林斯冷淡道,“我不同意,您可让郑舒在骨骼上安装可以使它瞬间失效的程序,但不能让我往人脑中植入芯片□□。”
元帅显然也意识到了和林斯的沟通是无效的——事实上,他们两个的沟通从来没有有效过。
“我再考虑一下。”他做出了一点微小的妥协。
此后,房间里沉默了很久。
凌一这才轻轻扣了扣门。
“进来。”元帅道。
凌一抱着表格走了进去:“下午好,元帅先生。”
“唔,”元帅的语气比之前有所缓和,“你好,小家伙。”
“我在申请第三区的房间,需要您的签字。”凌一对林斯眨了眨眼睛,站在元帅的办公桌前。
“都长这么大了。”元帅随口感叹了一句,拿起笔在表格上签上名字:“好了。”
“谢谢元帅。”凌一接过表格,对元帅道了谢。
“您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林斯淡淡道:“我们就先走了。”
元帅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
林斯就带着凌一走出了办公室。
林斯看见凌一的房间申请已经完成了,道:“去收拾你的新房间?”
凌一点了点头。
凌一的房间被安排在了“limitless”的生活区域内,和上校与斯维娜都离得很近,更幸运的是,这是一个靠着舷窗的房间,一抬头就能看见外面的无垠星海。
亮纱一样的星云大团大团浮在星海里,缓缓移动、舒展。星星像是散落其中的钻石项链,微微闪烁着璀璨的辉光。
等把一应生活用具都摆好,铺好床,凌一关了灯,钻进了被子里。
“今晚在这里睡?”林斯问。
“你也在这里睡。”凌一道。
林斯“嗯”了一声。
凌一看着近在咫尺的星海,几百光年外的恒星光透过舷窗,淡淡照着自己,感觉整个人都有点轻,像是睡在星海里了一样。
他感到林斯也过来了,抱住了他的手臂。
林斯见他很久没有说话,问:“怎么了?”
“我今天听到你和元帅说话了。”凌一想了一会儿,说出了这件事。
“嗯。”林斯道,“元帅总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还听到你说了以前的事情……”凌一的声音有些低落,“战争,你的父母,那些……”
“假的,”林斯道,“不然怎么对付元帅?”
凌一怀疑:“真的吗?”
“嗯……我当然不可能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林斯说道,“我的家庭还算不错,所以童年还算愉快,后来战争发生得很意外……我的父母确实是死在了战争里,有一段时间我比较辛苦,是在城市外面——后来就好了。”
但是凌一早已经在各种书籍和其它人的讲述中知道那时候地球的状况。
世界各处都发生着频繁的战争,热核武器每天都在收割着无数人的性命,贫瘠的资源根本无法维持几个巨型城市以外的资源消耗,城市外面,没有电,没有干净的水,土壤中长不出作物,不仅因为土壤中的重度污染,还因为厚厚的尘埃云隔绝了阳光,因为缺乏光照而苍白的幼苗羸弱得只能活几个小时。
更可怕的是辐射污染——除了几个城市有完善的保护措施外,其它地方都存在着或多或少,但是日复一日累积下来都能够致命的辐射尘埃。
地球上的人口在短短几十年中从几十亿削减到了几亿。
林斯的语气非常轻描淡写,但是凌一知道,战争、死亡、离开城市,那些事情根本不可能像是他说的那样云淡风轻!
——他忽然觉得很难过,为什么在林斯已经经历过这些所有残忍的事情之后,才来到了他的身边。
“林斯。”他轻轻喊道。
林斯:“嗯?”
“我什么时候才会更好一些呢?”他看着遥远的星星:“我要长到多大才能保护你呢?”
林斯:“你现在没有在保护我吗?”
“不是……”凌一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就是那种……你难过的时候,我可以在你身边,然后和你分担一些东西,或者可以让你好起来。”
他想了想,又认真抱怨道:“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去哪里学,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你,因为我没有见过那些东西,记也记不起来,你又不让我知道那些不好的事情。”
“因为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好好长大,而我保护你,”林斯的声音带了一丝温润的柔和,“碧迪那时候说,在柏油马路上是栽种不出百合花来的,所以我有很多东西都没有教你,希望你能理解。”
“我理解的。”凌一道。
——他知道,无论做什么,林斯总是对自己好的。
但是,但是——
“但你就不是这样的。”他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林斯:“嗯?”
“你没有被人保护着长大,而且经历过很痛苦的事情,但是你还是那么好,一点都没有变坏。”
“嗯……”林斯应了一声:“你是想说我就是那朵柏油马路上的百合花吗?”
“不是。”凌一摇头。
比起林斯的过去,不论是他还没长大的时候,还是后来的病毒事故,柏油马路都太美好了,那哪里是柏油马路?明明是掺着血水的沼泽。
而且,林斯当然也不是什么雪白的百合花。
“你是玫瑰啦……”凌一道。
林斯:“……为什么?”
“我昨天刚读了一本童话书,”凌一认真道,“那里面的玫瑰很美,因为是用心脏的鲜血染红的。”
“血液在化学上是不能给花瓣染色的。”林斯凉凉道。
凌一哼了一声,抱住林斯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前,准备睡了。
他做梦了。
他很少做梦。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不一样。
凌一看了看四周,他站在一片废墟里,天很阴沉,最上面有一大团灰沉的云,空气也很污浊。
他觉得废墟深处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于是迈开步子,一开始是小跑,最后是奔跑,地上的建筑物残骸非常粗粝尖锐,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就那样不断、不断地跑着,最后,他心中那根弦猛地被拨动了一下,看见了远方地平线上站着的那一个人影。
很单薄,穿着白衣服,正在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在那一刻,凌一忽然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与孤独。
他忽然泪流满面。
我来晚了……对不起,我……
后半句卡在嘴边,却怎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像是走到了词汇量的边缘一样。
我……
林斯感到凌一抱着自己的手臂忽然收紧了一下,他借着恒星光看了看凌一的睡颜,确认只是在做梦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来安抚。
感到小家伙平静下来之后,他抬眼望向舷窗外的星空。
大片的星云堆积在正中,很美,也很沉默。
他有时会觉得,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仍然像十几年前一样,站在那片废墟里,抬头望着阴霾密布的天空。
唯一的不同之处,可能是怀里多了一个暖融融的小家伙可以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