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芯片中,还写了很多。露西亚的意识中,至少有一部分,来自叶瑟琳。这也是郑舒起初极力维护露西亚的原因——他答应过自己深爱的未婚妻。
在他的心中,没有将情况考虑周全,叶瑟琳在冷冻舱中死亡,已经是自己的过错,如今她与露西亚融合,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在飞船上活着。
毕竟……谁能想到,那样温柔善良的叶瑟琳,会是这一系列事情的凶手呢?所以,即使是远征者执意与远航者对接,明显是露西亚出现错误的那件事,他也只认为是有谁给露西亚植入了不好的信息。
知道陈夫人被杀,只有系统叛变能解释一切事情,他才终于意识到,叶瑟琳,可能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叶瑟琳了。
随后,他将真相暗示给林斯和唐宁,进入沉睡。
他毫不怀疑林斯能听懂他的暗示,然后卸下露西亚的核心硬件,解决这件事情。
但他没有想到,露西亚已经给自己做过备份,并且复制了薇薇安的感情系统——通过了布拉德利克测试的感情系统,它理论上能承载人类的一切记忆和感情,由此,露西亚彻底脱离硬件,叶瑟琳也以纯代码的形式在远航者上重生,最后,她侵袭薇薇安的程序,发起了最后一击。
无数的伤亡和损失都由他间接造成,最终的最终,他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至于那个意识到底还是不是真正的叶瑟琳,没有人能评判。
而他们由此也知道,露西亚那白甲金发的形象为何总是安静而圣洁——她处处都有叶瑟琳的影子,而她手中的火炬和大剑,并不是毫无意义的装饰。
那永远燃烧的火炬,是古老的希腊传说中复仇女神的标志,她以火炬照见这世界的一切肮脏和罪恶,然后用手中武器将其终结。
是的,肮脏和罪恶。
在今天之前,谁能将它与远航者联系到一起?
但赤i裸的事实,已经摆在了人们的眼前。
芯片上的东西到此为止,另有一份文件,写着给唐宁。
唐宁拷走了它,他垂着眼睫,看不清神情。
薇薇安踮起脚,去摸他的脸颊:“你不要伤心……”
她清澈碧蓝的眼睛汪着水,对唐宁道:“薇薇安不会像他一样离开唐宁的……”
唐宁低低“嗯”了一声,对房间里的所有人道:“我先走了。”
他牵着薇薇安离开了元帅的办公室,离开前,薇薇安还对其它人做鬼脸。
“放心啦,”她对凌一道,“我会哄好他的!”
凌一对她笑了笑作为回应。
等门关上,他把脑袋埋在林斯的肩膀上,不说话。
林斯抱紧他,轻轻顺着毛。
“事情确实是这样。”元帅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平缓道,“远航者的建造并没有经过联合政府的许可,它从组织到起航,都是一个私人的举动,然后造成了非常惨重的后果。”
他承认了,承认了远航者甲板上那些累累的血债。
林斯想,最后一个疑问也解决了。
为什么远航者上发生事情的时候,元帅首先怀疑的是自己统辖的第三区?
——因为凌静的那支队伍曾经对数以万计的地球同胞举起武器,用热核武器将他们屠戮殆尽。
一件事情,只要它发生了,就必定会留下痕迹,第三区难保有人会知道这件事情,然后推知整个远航者的立场——军人的责任与正义感往往又高于常人,所以,若有人仇恨远航者,要么来自威尔金斯实验室,要么来自第三区。
“我承认,远航者罪大恶极,”元帅道,“但远航者也有自己的理由。”
林斯看向他。
元帅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在最下方抽出一张纸:“陈夫人预料道真相有一天会被揭开,她在起航前就留下了这个。”
林斯接过去。
是陈夫人的手书,她的字体和她的为人一样,冷静又肃穆。
“在这片土地上,我看不见任何希望。每当我将现实世界的参数输入模型,不论假设的科技发展速度有多么快,它所计算出的结果都是,人类将在以后的五百到两千年内,渐渐走向彻底的灭亡,我们必须采取措施来阻止它。
我曾将这些东西递交给联合政府与科学家协会,但没有人真正重视它,他们所认为的生存只是在这片被核与战争毁灭的土地上苟延残喘,人性从来都是这样软弱,自我安慰是它唯一的长项,仿佛只要明天安然无事,一切就都能永恒延续。
因此,我与几位志同道合者计划了远航者,我们从财阀处获得资金,从许多杰出的科学家处获得智力的支持,经历十二年的时间建造了这样一艘伟大的飞船。政府的无力与局势的混乱造成军事体系存在极大的漏洞,我们由此得到了一定的军事力量,即使他们都以为远航者是经过联合政府许可的诺亚方舟。
只要远航者能够顺利起航,人类文明将有可能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延续,逃离那个必将灭亡的诅咒。为此,我将不惜一切代价。或许这个过程将充满鲜血与牺牲,或许我们要对同胞举起武器,或许整个地球因为远航者加速了灭亡,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它或许会被误解,谩骂,攻击,但在数千年后,总有人会站在宏观的角度俯瞰人类文明的河流,到那时候,他会知道,远航者的起航在整个人类历史上,是怎样一个光辉伟大的里程碑。
我的双手必定会沾满罪孽,我的精神必定会为此受折磨,但有一件事情同样确定——对于这一切,我绝不后悔。”
尘埃落定。
这个在星海里飘摇前进的时代的全部真相彻底浮出水面。
元帅不知何时拔出了腰间的配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即将扣动扳机。
“放下。”林斯忽然道。
元帅睁开眼睛,看着他,道:“我应当受到惩罚。”
“登陆以后,我们还需要你。”林斯道。
“有很多人都能胜任我的位置。”元帅道。
林斯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睫有一丝颤抖:“……我原谅你们了。”
凌一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林斯回握,牵着他向房门走去,道:“并没有人犯下错误。”
他们离开了元帅的办公室,关上门,在走廊上长久相拥。
所有人,叶瑟琳,陈夫人,元帅……他们都没有错,只是信念截然不同。
叶瑟琳爱每一个鲜活的生命,而陈夫人只关注整个文明的存续,这是所有冲突的源头。
凌一问:“那你原谅自己了吗?”
林斯:“……嗯。”
假如他在地球上就研究出了柏林病毒的抗体,那么可能在抗体被广泛制造之前,病毒就产生了第四次的变异。假如他在远航者最初起航的时候毁掉了它的主控台,可能有其它的区域脱离主体,独立开始远航。
叶瑟琳常说,每个人都是一颗星星。但事实上,每个人都是一粒沙,被命运的洪流裹挟,掌控,冲刷。左右这些的,有时候只是一个概率问题,这世上值得长久执念和留恋的东西其实并不多。
“林斯,”凌一忽然低低道,“……我爱你。”
林斯刮了一下他的鼻梁:“我也爱你。”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用这种话来表白。
凌一抱紧他,他回以温柔的亲吻。肢体相触的感觉如此甜美,贪恋与渴望绵绵不绝,让人沉溺其中,甚至想要永久都不分离。
飞船颤抖了一下。
——这次是彻底离开亚空间了。
根据露西亚报出的的坐标,他们已经做好了看到生机断绝的故乡的准备,然而随着远航者的靠近,他们看到了一个仿佛被紫色绸缎包裹的星球。
凌一望着舷窗:“这就是紫色星球。”
紫色星球?
说好的地球呢?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们的疑问,薇薇安甜美的声音在全舱响起:“正在根据宇宙模拟器数据进行拟合,请稍候。”
“拟合完毕,确认位置:银河系-猎户座悬臂-太阳系第三环,确认星球名称:地球。欢迎回家!”
林斯:“。”
凌一:“……”
“是不是智障?”林斯捏着凌一的脸,“你们都登陆了,也悬停了,都没发现是地球?”
凌一嘀嘀咕咕:“都是行星,还那么奇怪,远征者待了二十个小时就撤了,我哪里知道……”
“没有一个人发现?”林斯不能相信。
“没有。”凌一理直气壮,“谁让你不来了?”
林斯:“咳。”
以limitless的平均知识水平,知道太阳系八大行星分别是哪些都费劲,更别提能发现这里的宇宙环境像是太阳系了。露西亚伪造数据和星图,让他们认为这真的是几百万光年外的遥远星球简直易如反掌。
所以说,露西亚伪造了这八年来远征者的整个航路,表面上是远星探索,实际上是返回地球,而陈夫人使用宇宙模拟器分析航路的时候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无意间揭开真相。
“所以说,”林斯分析道,“紫色病毒是柏林病毒无数次变异后的结果。”
“那些紫色生物呢?”
“我去拿个东西。”
林斯拿出了他保存的柏林病毒结晶样本,是封在试管中的肉色胶状物体。
他把它倒了出来,圆溜溜一个果冻状东西。
“你身上有抗体,不用怕。”林斯道。
凌一摸了摸那东西。
“很像。”他诚实道。
林斯取了一点儿,放在显微镜下:“再看。”
凌一往下看,看到了这东西的微观结构——难以形容的,纠结缠绕的细丝状突起,甚至有点闪闪发亮。
“也很像。”他整个人都麻木了。
显微镜下的景象,简直就是……紫色星球的地表!那些大大小小相互缠绕的诡异植株,形状与他现在看到的简直一模一样!
他又道:“它们被破开后的强腐蚀液体呢?”
“用微型探针扎破柏林病毒聚合体,也会有液体流出来,只不过腐蚀性不强而已。”林斯道。
凌一:“……”
好吧。
紧急会议在第六区召开,长达数个小时的探讨后,他们终于统一了意见。
两百多年间,柏林病毒长久的演化、变异使它们进化出了奇异的性质,在侵蚀完所有的动物、植物、微生物后,最终形成了覆盖整个地球表面的聚合体,当地球上再也没有生命后,它们进入休眠,呈化学结晶状——或者是其它半死不活的形态,性质不明,需要进一步研究。
而水中的那些生物——初步认为是鱼类与病毒聚合体形成的共生物。
好消息是:这东西用一种未知的性质将核尘埃和其它许多杂质吸收殆尽,地球上的空气像冰河世纪一样干净。
坏消息是,怎么清除它?
凌一倚着林斯,姿态简直像是倚着商纣王的妲己,挑起特洛伊战争的海伦,一副祸国殃民状,懒洋洋道:“炸掉,统统炸掉。”
怎么炸?
反物质。
再怎么刀枪不入,再怎么性质怪异,总得算是物质吧?
既然是物质,那遇到反物质,就只有湮灭的份儿。
一场轰轰烈烈的地毯式轰炸开始了,反物质的克数经过严密的计算,控制在对地表伤害最小的范围内。当这场浩大的轰炸结束后,地球,秃了。
无论是珠穆朗玛峰,还是乞力马扎罗山,都变成了平地,地球现在宛如一个光滑的球。
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文明与野蛮,诞生与死亡,悲哀与欢乐,离别与重逢,统统归零。
然后,重新开始。
对于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所有人都默契地绝口不提,并且,将它深深掩埋。
航行日志上这样写:“三个月的远航结束后,我们最终停泊在紫色星球,克服紫色生物后,一个极端类地行星展现在了我们面前,二百五十三年的远航到此正式宣告结束。我们将在新的星球重建家园,繁衍生息,远航者号结束了它的使命,正式落地,以它为中心,我们将建立人类国度的首都。
我们将新的家园命名为‘thera’,以纪念我们的永恒故乡——地球。”
远航者的旗帜在新的基地升了起来,昭示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航行日志所书写的历史用鲜花掩埋了墓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无人提出异议。
因为这历史所写给的,不是他们,而是后来人。
这样的历史必须用鲜花来书写,而不是鲜血。
那么,当新的一代长大成人,这面远航旗帜会在他们心底永久存留,用光辉的形象,激励他们在这个全新的行星开疆拓土,从而,这个新的时代就有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开端。
真正的历史,彻底埋葬在远航者们的心中。所有的怅惘、苦痛、挣扎,也都归于尘土。
远航者永远纯洁,永远高尚,永远高悬风帆,一往无前。
一场夜宴正在举行,为了庆祝第一个人类基地的建立。林斯接过了陈夫人的位子,目前掌管着这个基地的科研部分。元帅最终没有自杀,继续主持大局。他越来越多地将凌一带在身边,种种事务也开始让他接手,俨然已经认定了自己退休后的下一任接班人。
不过,这场夜宴上,他们两个都溜了出去,在房顶看星星。
凌一抱了一个长条形的盒子,不给林斯看。
“我们还是回来了。”他抱膝看着星空,声音里有一丝怅惘。
“其实费米悖论还有一个解释。”林斯道,“我们的宇宙非常年轻,形成的行星全都单调无趣,除去独一无二的地球之外,所有的行星都还没有孕育出生命,也没有环境可供生命存活。”
“所以我们是唯一的生命吗?”凌一望着闪烁不定的那些星星:“宇宙为什么这么残酷呢?”
“它自己也不知道,”林斯的手指轻轻挠着凌一的手心,“或者说……它创造出我们来,就是为了思考自己。”
凌一歪头:“为什么?”
林斯掰开凌一的手指让他看。
“所有的化学元素,在宇宙大爆炸的前零点三秒就已经形成了,所以我们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是宇宙的一部分,我们就是宇宙本身,我们思考宇宙,就是宇宙思考自己。”
凌一:“呀……”
“所以死亡也不可怕,”林斯道,“只是重新回到无机物中……除非被反物质武器湮灭掉。”
凌一小心翼翼道:“其实你差一点被我湮灭掉,因为我知不道什么样的分量能炸掉虫洞。”
“嗯哼,”林斯淡淡道,“其实你也差一点死掉。”
凌一:“嗯?”
“露西亚其实没有计算错误,我本来不想牺牲第六区去救远航者,”林斯低低道,“其实我差不多能猜出远航者的真相……通过一些细节的东西,比如元帅的态度之类。那个时候,我想,就这样让它毁掉也好。但是,想了想,你还在船上,就把他们顺手也救了。”
“哇……”凌一先是惊讶,然后笑:“其实我也有东西要告诉你哦。”
“嗯?”
“以前在地球上那些回忆,其实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凌一抱紧他,在他耳边道:“最开始,叶瑟琳要上远航者,和我告别,说她和爸爸要离开我了,但是我不用怕,因为她已经找了很好的人来照顾我……是不是你?”
“嗯……”林斯笑道,“确实是我。”
凌一嗷了一声扑进他怀里。
所以,假如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还是会遇见——在地球上遇见,一起活着,或一起死去。
一起。
打完滚,凌一终于打开了他的长盒子。
一朵半开的鲜红玫瑰静静躺在其中,甜美的芬芳浸润全身。
“我种出来啦,”凌一道,“如果我是宇宙,那就把全部的玫瑰星云都送给你……但又不是,就只能送你一支真的玫瑰了。”
他小心地把没有刺的部分放进林斯手里。
“其实你就是宇宙。”林斯握住它,道:“我的整个宇宙。”
凌一的脸唰一下红了。
——怪不好意思的。
“那你就是我的玫瑰,”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倚在林斯身边,软绵绵道,“等基地差不多建好,然后走上正轨,我们一起沉睡好不好?”
林斯知道他为什么想要沉睡。
太过沉重的真相和伤痛只能由时间来抚平,他想要沉睡,就像小猫的爪子碰到了火苗后会猛地缩回去一样。
“好,”林斯搂着他,“我也是这样想的。”
凌一:“真的?”
“嗯,”林斯放轻了声音,“等几百年后,人类再繁盛起来,我们再醒,我想找一个很小的镇子,开一家小医馆,做镇上唯一的医生……”
凌一笑了起来:“那我要当镇子上的警察,经常到你那边巡逻。”
“嗯……那你就比较有优势,”林斯道,“如果镇子上有什么跟踪狂,偷窥狂,还可以去色i诱。”
凌一笑着挠他,和他滚成一团。
过了好久才静下来,一起看着夜空。
凌一与林斯十指相扣,道:“然后我们找一个漂亮的小房子,院子种满玫瑰花,你要养宠物吗?你喜欢猫……”
“嗯哼,”林斯压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我已经有猫了。”
凌一笑了一声,吻他。
遥远夜空星子闪烁,万籁俱寂。
宴会厅里的声音突然遥遥传来,是人们在碰杯,玻璃与玻璃相撞,声音清脆欲滴。
“我们历经苦难。”
“我们生生不息。”
作者有话要说:正式完结。
新的名字“thera”就是打乱的“earth”啦。
这是个不完美的故事,但也是我一直想要讲的故事,谢谢你们能陪小十四走到最后ww
这之后的每一天,林博士和凌喵喵就是甜甜的生活啦,无论是基地里,还是种满玫瑰花的小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