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元旦,晏嘉禾又是从中午醒来的。她抓了抓半短不长的头发,捞起手机给邓福打了个电话,在柔软的床上坐了几秒钟,才起身走进浴室。
昨夜是跨年夜,出京玩的和出国玩的都走了,剩下一帮不方便离开的,又攒局疯了个通宵。倒计时的时候,五光十色的小型电子烟花到处乱砸,连晏嘉禾都被塞了一手小呲花。
晏嘉禾清醒过来,只想简单的再冲冲,刚打开花洒,顺带进浴室的手机又响了。
她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一张西红柿照片。她默了片刻,才划开接听,“小乔?”
晏嘉乔愉快的声音传了过来,饱含的喜悦好像穿过了手机,回荡在浴室里,“姐姐,新年快乐!”
花洒还没有关,水从莲蓬落在瓷砖上,四下飞溅水珠乱跳,形成了嘈杂的背景音。
晏嘉禾听着他轻快的少年音,垂下眼眸,勾了勾唇角,“新年快乐,小乔儿。”
她的声音很缓慢,称呼还带了明显的儿化音。
但是晏嘉乔似乎没有在意,继续愉快的说道:“昨天爸和我妈还问你来着,我说你应该在宝泉山,谁知道我今天上午去了一趟你却不在。姐姐,你在哪儿呢?”
晏嘉禾的笑容愈发深了,“小乔,我不在宝泉山这件事,你不应该不知道吧?毕竟,宝泉山的监控都在你手里。”
监控为什么开给他,是两个人的心结。她一提这事,晏嘉乔索性也不装乖巧了,冷笑一声,“你当你有多招人喜欢?你的监控我又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看。”
晏嘉禾不以为意,“我在棕树国际,怎么了?”
晏嘉乔这才想起正事,连忙说道:“爸和我妈问你,元旦三天假,你要不要回康茂园?”
康茂园是上个世纪的干部集资自建小区,也是晏家除了晏嘉禾以外,其他人的住所。
晏嘉禾笑了笑,“不了,我这几天还有局,你替我给爸和阿姨问个好。过几天见,小乔儿。”
电话挂断后,晏嘉禾随手把它扔进衣篮里,浴室里沥沥落落的水声更加清晰。灯光下雾汽弥漫,水线边缘处一蓬蓬的晶莹飘荡,随着呼吸噎满整个胸膛。
许是水汽太重了,压得心脏跳快了些。
晏嘉禾忽然低垂下眼,漫不经心地抬起右臂,上面有道浅色刀痕。她缓缓探出舌尖,侧头舔了一下溅上的水珠。
倒也不是说谎,她确实还有个重要的饭局,约的是傅家傅连庭。
地点在广祥楼,燕京有名的老字号,往来接待的人也都是,衣香鬓影,非富即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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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欠下高额赌债的父亲过世后,池间以为他的人生会在努力还债中度过,再差也不会更糟糕了,没想到上天还是不肯放过他。
元旦的那天凌晨三点,夜色如墨。同学们都回家了,整栋宿舍楼只剩下池间一个人。
他却被宿管大叔拍门叫醒了。
直到匆忙赶到医院,他还有种恍如梦中的感觉。医院的白炽灯明亮如昼,浓重的消毒水气息,往来匆匆的人群,都使得他头晕眼花。
登记的护士拿来了表,池间低头填写信息,手抖得不成样子,在与患者关系栏中,写下几乎变了形的母子二字。
字刚写完,泪便涌了出来,池间狠狠地咬住嘴里的软肉,方才咽了回去。母亲深夜发生了车祸,他连手机都没有,辖区派出所联系到学校,他才得知这个惊天噩耗。
表格填了一张又一张,直到最后一张,是病危通知书。
护士核查了池间的身份证,问道:“你家还有别人吗?”
池间摇摇头,“没有了,我父亲很早过世了,家里只有我和我妈妈相依为命,也没有亲戚往来。”为了躲债,妈妈早就和所有亲戚都断了联系。
护士蹙了蹙眉,“今天正好新年,你的年纪按照年份是十八了,可是按照月份你还差几个月。”
池间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请求道:“护士您请领导多担待一下,我家里确实没有别人了,我也算成年能签这个字。”
护士想了想,终于点点头,拿走了表格。
池间这才松了一口气,蹲坐在抢救室门前,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抱住了自己。暗光的门口只有他一个人,是抢救室外少见的寂静。
手术中三个字发着凶险的红光,照到池间雪白的校服外套上,有着象征不祥的恐惧。
池间将脸埋在臂弯,他自幼颠沛流离,现在孑然一身,独自面对这两天接二连三的,失|身、可能失去工作和母亲车祸的变故。
他的脑海中一直不受控制地涌现出过去的画面。小时候一家三口温馨的幸福,直到后来爸爸被人设计染上赌瘾,短暂的平静时光就结束了。
后来,爸爸欠下高利贷客死他乡,妈妈把他护在身后,拿着菜刀挡住讨债者。再后来就是不断地搬家换工作,不断地和亲友绝交。
直到现在,隔着一道手术门,生死未卜。
池间将眉目深深藏起来,借着校服宽大的袖子擦干了眼泪,他也只是个高三的学生,此时别无他法,只有虔诚地祈祷。
穷人的孩子当家早,他很早就学会了给打零工晚归的母亲做饭。现在他只祈求妈妈还能醒来,再吃上一口他做的饭。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他深夜赶来,直到第二天中午这场手术才彻底结束。
医生从抢救室出来的时候,池间依着墙站直了身体,手掌若即若离地贴着瓷砖,用眼神等待结果,甚至都不敢到医生面前惊动他。
医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单独的家属,这个安静得近乎于绝望的少年,他眼神里强烈的哀伤和希求,能让任何一个看到他的人感同身受。
医生笑了笑缓和气氛,接着才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患者抢救回来了。”
池间这才松了一口气,几乎坠下泪来,交叉握住了自己颤抖的双手,那一瞬间被屏住的时间和世界,骤然松懈着开始重新流动。
可是还不等池间将道谢的话说出口,医生紧接着又说道:“只是送来的太迟了,后续的恢复可能不太理想,有很大的概率可能是植物人。”
池间闻言又怔住了,呆立了半晌,才想起来问道:“医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只有妈妈这一个亲人了。”
医生想了想,说道:“如果转到icu病房,可能术后恢复会更好一些,只是经济上可能要求比较大。”
他说得很委婉了,但是池间明白,恐怕不是一个小数目,“医生,要是住icu的话,我需要交多少钱?”
医生心算了一下,“因为病人是车祸送过来的,所以医院提供了绿色通道,先手术后交费。如果还要住加护的话,病房一天需要两万元,加起来恐怕需要几十万。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池间心中震荡,寒意蔓延,家里的储蓄他也清楚,有了一些钱就会被催债的收走,母亲到处打零工,攒下的也不过三万块钱,连手术费都交不起。
可是池间不能放弃母亲,他咬咬牙对医生说道:“先住icu吧,我会竭尽全力凑钱的。”
医生点点头,“等一下病人推出来就直接送到加护,交费到大厅。”
池间应下来,陪着妈妈推到加护病房,隔着门看着母亲瘦弱的身体,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他看了良久,才转身离开。
先回到家,翻出了存折,果然只有不到三万块钱。但是池间没有气馁,他牢牢地攥紧了存折,拨通了家里的座机电话。
第一个打给的自然是他的班主任秦诚老师,说明了情况后,池间委婉的提出想要借一些钱。
秦老师很为难,他很喜欢池间,也很同情他的遭遇。可是他知道池间这笔钱很有可能还不上,或者过了很多年才能还上。
在这种情况下,他便不能借给池间太多的钱了。最后秦老师犹豫片刻,给了池间一万元钱,相当于半借半送了。
池间的眼里微微含了泪,他理解秦老师,虽然一万不多,但他已经很感激了。
第二个电话打给的人,就是他在班里唯一的好友,他的同桌蒋瑞。
表面看上去,池间的成绩全校最好,又受女同学欢迎,应该是朋友很多的,但其实不是。
他长期放了学就去打工,班级活动从不参加,次数多了,男生间都觉得他自命清高,很不接纳他。他又不多和女生讲话,女生们也觉得虽然喜欢却有距离。
所以,整个班级算下来,他也只有蒋瑞这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