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宁的飞机是早上到的,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下来,她精神状态很不错,远远的看见徐冉,跑过去一把抱住她:“姐!”
她的气色看起来很不错,上次看到的头发已经染回了原来的颜色,乌黑柔软。
徐冉揉了一把:“感觉你头发变枯了。”
徐宁一扭头,故作凶巴巴的说:“哪里有……就是跟我一个室友学的染着玩的,上课我就染回来了。”
“离开家两三个月,我好想家啊,妈妈在家等我的吧,我们快点走。”
少女背着包,走的很快,丝毫没有奔波的疲累感。看起来,之前的事情都已经忘记了。
乔言在家里等着,没去机场,她这几天有点低血糖,头晕的厉害,就没跟着徐冉一起过去。等徐冉信息过来,她已经等在了大门外。
徐宁一看见她,就扑了上来,牢牢的抱住她:“妈妈,我回来了。”
乔言哽咽了一声。其实她对小女儿一直很愧疚,生下她以后,乔言陷入产后抑郁,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对小女儿都是不管不问不关心。后来徐川去世,徐冉受伤,小姑娘跟着她天天去医院,从没有过一次抱怨的话,只是看见她哭的时候,才会哭着叫她别哭。
这么懂事的孩子,只有上一次曾经小小的任性过一次,乔言甚至都不忍心责骂她。
徐宁放下行李,在家里转了一圈,疑惑的问:“姐,星河姐姐还没回来吗?”
徐冉握着杯子的手一顿:“年底她都在舅舅家那边,暂时回不来。”
徐宁有点失望的点了点头,感觉家里少了个朋友。
大概是年轻人天性跳脱,她在家里半天,就觉得无聊了,下午想出去逛街。徐冉今天没打算去公司,带着她出去。
徐宁在商场里看冬天的衣服,从里到外,给全家人都买了一套,每人都有。她给喻星河和徐冉买的衣服还是情侣装,黑白格子的熊猫睡衣,看起来挺萌。
选完衣服,徐宁在路边看到了彩色的棉花糖,明知棉花糖只是长得好看,实则口感甜腻,仍然童心发作,忍不住买了一只,边走边吃,时不时笑着和徐冉说上几句话。
这条人行道很窄,差不多只能单人行走,徐宁走在前面,有时回过头讲话,一个没注意,就撞上了从拐弯处走过来的人。
吧嗒一声,她的棉花糖掉在了地上。
她低着头捡起来,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
她道歉的话还没说完,已经抬起头看向来人,上扬的唇角微微有些凝固,几乎是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秦济楚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这个小姑娘。曾经在她家住了一个半月,说喜欢她的小姑娘。
知道她出国交换,一年只有两次假期会回来,也想过圣诞前后她应该会回来,可没想到,就这么巧就在这里看见她,尤其是在她这么尴尬而又狼狈的时刻。
徐冉走上前一步,从包里拿了湿纸巾出来,递给秦济楚,让她擦擦身上的咖啡渍。
秦济楚冲她笑了一下,她刚刚结束一场极其不愉悦的相亲,为了这件事几乎要和家里闹翻。
她不是没有想过找一个差不多的人,将就着过一辈子,如果不爱,那就凑合着过。
可她不管这么想多少次,也永远没法真正的说服自己。
她浅色的风衣上沾着的咖啡渍擦不干净,索性也不擦了,目光在徐宁身上停留了一秒,而后挪开:“把你的棉花糖碰掉了,改天再赔给你。我先回家了,再见。”
她向徐冉一点头,徐冉有点担心的看了她几眼。她回之以笑,挥了挥手,然后从两人身边走了过去。
少女还站在原地,手里握着棉花糖的竹签,彩色的棉花糖上面沾了灰尘,看起来神色有点茫然。
徐冉按住她的肩头,轻声叫她:“宁宁?”
徐宁恍惚一下,回过神来,快步走到路边的垃圾桶前,将棉花糖扔了进去,拍了拍手:“姐姐,走吧。”
她笑容仍然纯粹而明朗,看起来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
如果徐冉没有看到她片刻前的表情。
可她偏偏看到了。
看到了她的失落、无助和茫然。看到她笑容迅速黯淡下去,一转身才重新笑容如初。
“走吧,姐,我饿了,回家吃饭。”
少女冲她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背影一如既往的轻快。
原来,她什么都没有忘记。
她在学着如何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她的情绪成为自己的负担,也不让亲近的人为她担心。
年龄差距带来的缝隙原本就很难跨越,等她长大以后,她喜欢的人已经中年。
没有人会等她长大。
回到家里,刚好赶上吃晚饭的时间,徐宁喝了一碗鸡汤,然后抱着母亲的手臂在沙发上撒娇,比以前更活泼乖顺。
徐冉则回到房间里。
女孩喜欢看的书就放在床头,这几天晚上,她也在看。除了有不少专业术语的书籍,她觉得枯燥,不太想看,诗集、小说和散文她都再看。有时候会看到星河留在书上的小小标记和书评,透着一点俏皮和可爱。
徐冉一点一点读下来,并不觉得无聊,反而觉得珍贵,似乎透着文字,能想起女孩读书时的样子。
今晚,刚好又一次看到她写给她的书签,看到徐志摩的那首偶然。
我是天空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惊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这是十年前,徐冉对喻星河说的话。
她们的相逢只是一场偶然,各有方向,所以要她忘记。
她轻声读出来,边读边哭。
她几乎难以想象,在过去的十年里,女孩是以怎样的心情,留着它,夹在经常看的书里,日日夜夜的记着她,虽然不曾刻意提起,但却从来没有忘记。
她在拼尽全力,捕捉自己这不经意间飘到天空上的这片云,追着在黑夜里放出的一丝光亮。
就这么追了她这片游云,整整十年了。
徐冉放下那本书,在桌边坐下,从糖罐里拿出折成蝴蝶结形状的糖纸来,小而精致的蝴蝶结在她掌心里折射着光芒。她将它放回去,拿起一张白纸,裁成了小片,低着头,认真的写了起来。
白炽灯的灯光是冷的,照在她身上。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
夜还这么长。
喻星河看着天气预报,难过坏了。
冷空气南下,要迎来这个冬天第一次的全国范围的大规模降雪了。飞机火车大巴,一应交通工具短期内都不再出行。徐冉要来看她的行程也只能取消了。
她有时觉得自己很容易满足,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可更多时候,她是贪心而餮足的,不仅想天天见到她,还想……
舅舅已经决定要出院回家了。
几次化疗之后,他的症状也没有得到太多的缓解。只是他的病状没给他带来太多的痛苦,除了偶尔的疼痛之外,他只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喻星河在京西事务所里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还算适应,只是今天大雪,全城交通都不畅,北城里的学校和工厂全部放假了。事务所这边,张敏也叫她不用过来。
她就在家里陪着亲人,吃完午饭坐在沙发上,在和宋钰聊天。
宋钰是小说的狂热爱好者,杂食,什么都看,不过只有看到姬情满满的文,才会推给喻星河。宋钰刚给她推了个文,一心等着她的反馈,准备和她一起姨母笑。
喻星河窝在沙发上,盖着羊绒小毯子,看了一下午,倒不仅是姨母笑了,还在微博上看了某些不可描述的情节,看的她脸红心跳的。
宋钰还一直在问她,有没有什么感觉。
喻星河简直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还能有什么感觉啊!
她不想理她,回了个挥手的表情,刚退出对话框,就看见先前在事务所里很照顾她的方姐给她发微信:“星河,你老师的母亲去世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啊?记得要去关心他一下啊。”
方姐对她一直很照顾,几乎是把她当成自家的小辈看,所以经常在人情世故上指点她一二。
喻星河低低的呀了一声,忙给傅尧打了电话:“老板,你……”
傅尧似乎站在外面,手机里传来寒风呼呼的声音,声音有点哑:“星河,我在老家,有事回来再联系,张敏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想留也可以再留到年后,她对你的评价很不错。”
喻星河:“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想说……你好好照顾自己。”
傅尧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喻星河心里有点难过。
年关年关,既是年也是关,跨过去的就是年,跨不过去的就是关。
临近年底,这一年跨过去了,就又是新的一年,所以人才会想拼命的留住家人,一起进入下一年。
她也是这么想的。
她在心里早已经想了很多次,最迟今年年底,她要带徐冉回来。
舅舅生病久了,过了最开始温和期和之后的暴躁时期,现在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前平和不少。至于外公,在外婆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的时候,只要妻子一个眼神,想说的话都会硬生生忍住。
可能是因为大家心里都知道,或许过了这一年,也就再难有下一年了。
喻星河有点出神,就听见从楼上传来蒋青的一声惊呼声:“妈!”
几个小时以后。
病床上的老人握着女孩的手,掌心干枯的纹路渐渐加深,她摸了摸喻星河的脸颊:“别哭,别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外婆老了,也到时候了。”
喻星河将脸颊埋在老人的掌心里,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蒋青不得不将她拉出去,怕她的情绪引起老人的情绪波动。
喻星河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垂下眸子,掩住了幽沉的情绪。
窗外雪花簌簌落下,不知人间悲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