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星河做了个梦。
梦里她十三岁,刚回云沧,一抬起头,就能看见蓝湛湛如琉璃般的天空,清亮的似乎能照出人影来,天空很蓝,也很低很低,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
她穿着母亲自己裁剪的碎花裙子,裙摆被晚风一吹,在小腿上磨蹭的很痒。
她走在学校里浓密而又高大的香樟树下,低头,能看见白色的小小花朵,闻起来的时候非常清香,是让人很舒服的那种香。
她沿着小径走回家,看见父亲刚出门,叫住他:“爸爸,你现在要去哪里?”
向来慈爱的父亲竟然没有理她,行色匆匆的从她身边走过,神情冷淡。
喻星河眼睛一酸,就想哭,却不甘心,于是跟在父亲身后,追了上去,似乎模模糊糊间,看见父亲额头上有一道小小的伤痕,她忽然觉得有点熟悉,而后脱口而出:“爸!你先贴个创可贴啊!”
于是在前面走着的那人脚步停了,转过身来,看着她,笑容倒是她熟悉的那种温厚,可是他却忽然凭空消失了。
于是少女惊慌失措,跑了过去,始终没看见人影,脸上已经落了两行泪,大步向校医室跑了进去。
“这位同学,记得伤口三天内不要碰水……”
喻星河轻轻舒了一口气,这么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是母亲的声音啊。
她耐心等看病的同学出来,然后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妈妈!”
坐在桌前,低头看着药品说明的女人并没有抬起头看她,她的神情和她身上穿着的那件白大褂一样,冷冰冰的,似乎是一点热度也不带的,甚至连眼角的一丝余光都没分过来。
“妈……”
喻星河不想打扰她工作,却忍不住叫她。
女人终于抬起头,目光冰冷而漠然的从她脸上扫过:“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吗?你看,这裙子还是你给我做的啊!”
秦佩瑶愣了愣,似乎终于认出她来,唇角弯了弯,笑意深沉温柔:“你是我女儿,我怎么会不认识?”
少女委屈的抽泣起来,一边走到她身边,抱着她:“妈妈,我好想你。”
可她抱了个空。
那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忽然之间就消失了。
这里很安静,或许说,整个校园,甚至整个世界都很安静。
那种巨大的空虚感和苍白的无力感瞬间袭击了她的心脏,这静默的世界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
于是她在校园里狂奔,裙角/□□场上疯长的野草给划烂了,她的父母,她的好友,她的同学……都不在了。
只有她一个。
就只有她一个。
而且,这世上唯一的光似乎都要消失了,似乎就只剩下她一个。
直到有个温暖的怀抱包围了她,那人低声在她耳边说:“星河,我在这里。”
喻星河忽然惊醒了。
梦里那种压抑而冰凉的氛围还重重的压在她的心头,叫她喘不过气来,她的呼吸都乱了,半晌才稍微恢复平稳的节奏。
徐冉亲了亲她的脸颊:“做噩梦了?”
喻星河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算是噩梦吧,就是个梦。”
确实不算是噩梦,只能算是现实的缩写。她的父母早在十年前就埋骨于江河之中,如果人有来生,不记得她,其实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至于云沧中学,年后还在寒假里,学校里没有人其实也再正常不过。
可她还是久久没能从那种冰冷的氛围里缓过来,直到枕边人一寸寸吻她的脸颊,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融化,她的心里才多了几分热度。
她在的啊。
喻星河用力抱住她,声音软糯:“梦梦老师,我做噩梦了。”
女人爱怜的吻了吻她的眉眼:“我知道……莫怕,梦见什么了?”
“……见到我爸爸妈妈了,他们似乎都不认识我了,像陌生人一样,然后学校里很空,没有人,你也不在,所有人都不在了。”
徐冉啄了啄她的耳垂,轻声说:“我不会不在。”
她的吻是那么的温柔绵长,喻星河溺在她温柔的眼波里不愿出来,渐渐被她亲到全身发烫,才发现这人的小心思,却难得乖乖躺着,不想动。
直到她从没关好的窗户一角上看到一点落雪,轻呼一声:“啊呀,又下雪了!”
于是她情绪高涨的要出去看雪,只留下某个欲/火/焚/身的老年人空着手坐在床上,说是咬牙切齿也不妨。
前几日已经下了一场雪,没有怎么存住,几乎都要化干净了,眼看着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的暖,天气预报上也说了冬天快结束了,谁知道就这么下了一场雪。
喻星河胡乱套上了毛衣和羽绒服就跑了出去,伸出手臂,才几秒钟,就有几片柳絮大小的雪花落到了羽绒服上,没有融化,能隐隐约约看到六角冰晶的形状。
徐冉跟着出来,给她披了件外套:“衣服都不穿好。”
喻星河回头冲她笑:“我不冷啊。”
徐冉捏了捏她的指尖,确实是暖的。
“先回去把衣服穿好,等下再出来。”徐冉一边说,一边将她拖回了房间里。
新年夜,喻星河没想到徐冉会过来,也没想到舅妈笑着说,那是给她的新年礼物。
她跟着她回了北城,在家待了几天,然后又和她一起再回一次云沧。
以前新年的时候,喻星河也不是没想到回来,在父母墓碑前祭扫,但或是因为时间的原因,或是因为小镇偏僻,交通不畅,终究还是没能成行。这次有徐冉陪着,自驾而来,一切方便的多。
昨天祭扫之后过来,两人最开始是准备去民宿入住的,只是走到一半碰见了陆杨,而后去他家里做客,吃了晚饭,临走前喻星河找他要了钥匙。
正是以前徐冉住过的那间房间的钥匙。
其实这间房很多年都没人再住了,里面就一张光秃秃的床板和一个老旧的热水壶。
喻星河烧了一壶开水,拿着抹布,将房间里擦的干干净净,又去民宿里找老板娘租了两床被子,非要在这里住一晚。
徐冉自然也由得她折腾。
房间里小而窄,玻璃是蓝色的,照进来的澄净天光也变成了蓝色,显得格外安静,似乎天地间就只有她们两人。
喻星河原本是要脱了衣服,重新穿好的,却蓦然间抬起头,看着徐冉一笑:“我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场景。”
一向听话的少女难得和父母怄气,外面还在下着雨,她连把伞都没撑,就赤着脚跑了过来,敲开了徐冉的门,咬了咬嘴唇,犹豫着要说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说。
正在为难的时候,徐冉已经摸了摸她已经被雨水淋湿的鬓发,一把将她拉了进来,微皱着眉说:“身上都湿透了。”
她烧水给她洗澡,借了衣服给她穿,烧了一大壶热水,两人一人捧着一个杯子,坐在床沿上说话。
“你就不问我为什么吗?”
“你想说了,就会告诉我的。”
她的笑容是一贯的温柔沉静。少女看着她的笑,脸颊微微红了红,似乎想起了很多事。
秋天,学校运动会,徐冉整个人沐浴在澄明的阳光下,握了握她的手,说要传递一份好运给她。
前不久的一场考试,很多人都提前交卷了,徐老师走过来看了看她的试卷,笑着说,做得很好,出去晒太阳吧,小傻子啊。
喻星河边喝水,一边看着她,想着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呢?
喝完热水,整个人似乎都重新暖了起来,后来,喻星河睡着了。
潜意识里,她是让自己不要睡着的,毕竟这床也不大,她这算是鸠占鹊巢了吧。
可房间里一直弥漫着温柔的香味,即使那个人没说话,只要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少女的心就是那么的安稳,困意沉沉。
半睡半醒之间,她听到屋外狂风大作,紧接着一阵暴雨啪啪的落在了屋顶上,房间里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她听到了,但是总是醒不过来。
继而有水滴滴滴哒哒的声音,似乎是有雨水落了地,少女努力和睡意挣扎一二,终于醒了。
她看到徐冉坐在地上,微仰着头,伸手接了一滴落下来的水珠,她面前地上放着塑料盆,里面堆着抹布,似乎是为了雨滴落下来的时候能消音,免得吵了已经睡着的人。
房间里映着蓝色的澄净天光,她的神色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沉静,似乎并没有将房间漏水这件事放在心上。
少女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看出来,她出身良好,长这么大以来应该没吃过苦,可是在小镇这么久,即使住的房间有些阴暗潮湿,出行更是十分不便,可从她口中从没听过一句不满的话。
她似乎对生活发生的所有情况都安之若素,但绝对不是随波逐流的那种人,恰恰相反,静水流深,她的沉静之余带着坚韧。
就如此刻,她微仰着头,白皙纤细的脖颈弯成优美的弧度,淡然的表情之外,带着几分坦然和镇定自若,唇角噙着的温柔笑意不变,脸颊上映着澄明的天光。
她像是一株空谷里的幽兰,孤芳自赏也无妨。
几秒后,似乎是感受到少女的凝视,她转过头,对她笑了一下,那温润的眉眼似乎蕴着光和暖意,看到少女心动加速,咚咚咚咚,她的心房被重重叩了一下。
……
徐冉刚倒了杯热水,看见女孩坐在床上发呆,衣服要脱不脱,她立刻放下了水,一把拿被子裹住她:“会着凉的!”
喻星河勾住她的脖颈:“要抱抱,要亲亲。”
“就知道撒娇,一撒娇我就不生气了?唔……”
在寂静的小屋里。
她们拥抱,亲吻。
喻星河冬天是沾着被子就能睡着的,可天还没黑,徐冉睡不着,给她掖了掖被角,而后出了小屋走走。
恰好碰见从家里出来的陆雪。
“小徐老师,我刚想来叫你们,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啊。”
徐冉笑着摇了摇头:“就不去打扰了,我们晚点准备回去了。”
陈雪有点失望,将手上提着的水果递给她:“吃点桔子,别客气,家里买了两大箱,很甜的。”
徐冉道谢后接过,问她:“陈姐,这附近还有店是开着的吗,我去买点纸巾,星河似乎有点感冒了。”
陈雪:“我刚好也要过去,跟我一起走吧,顺路。”
两人并肩而行。
雪早就停了,这场雪其实可以算是桃花雪了,下不了多大,毕竟冬天也快要过去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陈雪还在想着上次见到她的情景:“上次见到你的时候啊,可真没把我吓一跳,你说大晚上,你站在那里,吓不吓人啊?”
徐冉抿唇笑了笑,带着歉意说:“抱歉,当时是我考虑欠周了。”
陈雪不在意的挥了挥手:“没事,多大点事儿啊。”
她顿了顿,斟酌着语气才问:“你和星河,你们……”
“我们不会分开的。”
“……哦,这样也好。有你照顾她,她爸妈才最放心。”
陈雪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想着上次两人的谈话。
这小徐老师,大冬天的站在楼下,想找她聊一聊。她的问题十分开门见山,她问,星河母亲是不是早就知道星河喜欢我。
陈雪和秦佩瑶年纪相当,性子也相投,两人当年也是无话不说的关系。
秦佩瑶总是称这位小徐老师为小友,最开始说到她时,会说星河很黏着她,后来渐渐发现她似乎喜欢上了这位小徐老师。
两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秦佩瑶也表达过自己的担忧,但自始至终都相信着她的人品,所以没说过一句。
后来徐冉离开小镇,喻星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处于情绪低谷状态,秦佩瑶隐隐担心了很久,直到女儿从那种颓然的状态中走出来,也勉强松了一口气,但她还是对陈雪说,星河以后可能还是会去追求她喜欢的人。但她不会再担忧,等到她长大以后,她会支持她的所有决定。
但这些,陈雪都没时间说出来了,因为徐冉只听了一句是,而后便道谢走了。
这次她倒是还想再说些什么的,但徐冉笑着摇了摇头:“陈姐,以前的事情,就不用再说给我听了。”
她一旦做了决定的事,不管再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轻易改变。
小店的门是开的,陈雪进去买了一瓶酱油,就靠在门前和老板说话,一边看着屋里的女人,一手提着包,一边仰着头,从货架上拿下东西,她的神态很温柔,也能感觉到,她很幸福。
徐冉推门刚进去,就一下被女孩给抱住了,她双手提着东西,悬在半空中:“我身上凉。”
她确实还带着屋外的冰凉气息,干净而又凛冽。
喻星河控诉她:“不许偷偷一个人溜出去。”
徐冉将买的东西放下,开始剥桔子,将皮剥了,带着清香味道的桔瓣塞到女孩嘴边,入嘴就是一片甘甜的滋味。
喻星河嘟囔不清的说:“就知道拿甜的东西来应付我。”
徐冉看了看时间:“晚上要走了,准备再去你父母那里看一下吗?”
喻星河摇摇头,回答干脆利落:“不看了。”
晚上,她们将被子还给了民宿的老板娘,将小屋的门锁好,钥匙还給陆杨。
车子从云沧中学里开出去,她们都没回头再看一眼。在对待过去的这一点,她们一直都很默契,已经尝试着和过去分开,不管那是甜蜜的记忆,还是酸涩的苦楚。
这大概是她们最后一次回来了。
白天下了片刻的桃花雪,又开始落了。
春寒料峭,但这大概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了,这几分寒意过后,大概就会一天比一天的暖起来。
车子逐渐驶离小镇,将曾经的遗憾和错过都抛在身后了,错落的十年里,光阴带来的距离终于渐渐愈合。
这个冬天,就这么过去了。
但,她们在一起。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感谢各位支持=w=
故事在这开始,在这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