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蒋烟坐在车里,无聊地用手指戳着车窗外的水珠,嘴里含着一颗水果糖,被她咬的只剩一小半。
耳机里音乐声有些大,她摸出手机调小一些,看到一条未读信息,蒋彦峰五分钟前发来的:转机时注意安全,到那边给爸爸打个电话。
蒋烟一口咬碎剩余一点糖块,细碎的糖果颗粒慢慢融化。
一点也不甜。
她没回信息,收起手机扭头看向窗外。
不到十四岁就被送到国外念书,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整个假期蒋彦峰都很忙,很少有时间陪她,本来说好今天送机,又被一个电话叫走,生意永远比她重要。
什么都比她重要。
早习惯了。
这条通往机场的路她很熟,上次是两年前回国休假,走时也是晚上的航班,说来也巧,那次也下了雨,道路被冲刷得很干净,空气也干净。
天彻底黑了,这段路已经出了市区,有些偏僻,过往车辆很少。
前方红灯,车缓慢停下,蒋烟看向车窗外不远处,路灯陈旧,斑驳的灯罩摇摇晃晃,昏黄的光线散落在石阶上。
空空荡荡的石阶。
这地方有些眼熟。
还没有细想,视线便被另一辆车挡住。
黑色越野,磅礴大气,一看就花大价钱改装过,蒋烟不是内行,但只看外表,也能看出车主非常有品位。
越野车在旁边的车道,两辆车并排一同等红灯。
蒋烟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越野车主,随后两三秒,她整颗心猛烈跳动,似乎不敢相信,身体贴紧车门,手掌扒在车窗上,再次看过去。
驾驶位的男人目不斜视,表情淡淡,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手肘搭着窗沿,指腹摩挲着方向盘。
那张英俊的脸一闪而过,很快陷入阴影中,眉峰硬朗,眼神清明锐利,是她无数次梦到的模样。
绿灯亮起,车队缓缓移动,蒋烟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那辆车在开出几米后,右转拐进一条小路。
蒋烟紧紧盯着那辆车,下意识抓住副驾驶的靠背,“周叔右转,右转!”
司机老周跟了蒋彦峰很多年,从小看着蒋烟长大,把她当亲闺女一样疼,“烟烟,时间来不及,别误机,怎么了?”
说话间车已经开过那条小路,这里不能掉头,也不能停车,蒋烟趴在椅背上,后窗中那个路口越来越远,最后融进夜色,消失不见。
直到机场,蒋烟都有些心不在焉,周叔以为她还因为爸爸没送她不高兴,从后备箱拎出行李箱,“董事长特意叮嘱我,平安把你送到机场,到了那边不要乱跑,直接去学校报道。”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董事长很关心你。”
蒋烟低着头接过箱子,没有说话。
安检后周叔离开,只有蒋烟一个人进了候机室,她没有去登机口,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装衣服用品的大箱子已经托运,她随身只带了一个放证件钱包和一些重要物品的黑色双肩包,她将背包放在膝间,抱在怀里。
脑子里全是刚刚一闪而过那张脸。
十年了。
那年她才八岁,和爸爸弟弟在外旅游,地震了,爸爸下意识先去抱弟弟,再想回来时,她已经被压在废墟深处,小小一团缩在碎石缝隙中,空气粉尘长久不落,她几乎不能呼吸。
黑的,四周全是黑的。
不记得时间过了多久,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找她,没有光明,没有希望,疼痛,绝望,她以为自己一定会死。
她还那样小。
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扒开塌陷的石板爬进来,把手伸向她,让她过来,别怕。
那少年的眼神她永远都不会忘,坚定,倔强,干净,也温柔。
好像他来了,把光也带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所有人都以为她早已忘记当年的事。
没有人知道,多少黑的夜,她从噩梦中惊醒,房子塌陷那一刻,爸爸抱着弟弟的背影,永远是梦的开始。
人有相似,只刚刚那一眼,蒋烟并不敢完全确定他就是当年那个少年,可就算只有一点点希望,她也不想错过。
蒋烟清楚记得,他奋力爬向她时,领口被钢筋勾破,露出左肩侧青色的纹身。
蒋烟坐在那里许久,直到机场广播提示她的航班即将起飞,登机牌被她紧握在手里,已经有些褶皱。
她发了一会愣,起身往登机口走过去,跟着人群排队,队伍很长,她在队尾,黑色的双肩包单肩背,拽到胸口抱着,帽檐压得很低,遮住泛红的双眼。
队伍缓慢前行,前面只剩两个人时,蒋烟的手指隔着包触摸到里面那本硬硬的画册,她用力捏了捏。
几秒后,蒋烟忽然转身离开,路过垃圾桶时,毫不犹豫将登机牌丢进去。
她跑出航站楼打车,直奔记忆中那个路口。
出租车行驶大约四十分钟,终于到达目的地,那条路很深,不知道尽头通往哪里,沿街有些不起眼的店铺,招牌陈旧,再往里是几栋老旧的居民楼。
路面有些坑洼,不太好走,又下着雨,司机问蒋烟在哪里停。
蒋烟扫了一圈前方的路,有好几个岔口,也不知那车拐到哪里去了,她摸出包里的伞,“就这吧。”
本以为不太好找,意外的是往前走几十米,第一个转弯就看到了那辆越野。
车停在一栋房子前,看起来是个门脸房,大门敞开,里面空间不小,举架高,正中间停了一辆摩托车,旁边横七竖八散落不少零件,地上依稀有些油渍。
是个车行。
这车行看着哪哪都普通,最惹眼的就是正对大门那面墙壁前的玻璃隔断里,那两辆拉风又豪横的摩托车。
有点镇店之宝的意思,奇怪的是又不封死,也不怕半夜丢了。
这会儿屋里没人,里面的灯都关了,只剩门口这一盏,似乎到了关门的时间。
蒋烟在门口站了一会,小心开口,“有人吗?”
没有一会,左侧工具房里出来个年轻男人,二十出头的样子,平头,小眼睛,手里拎了把半新的扫帚,看到门口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有些意外,来这地儿基本都是些玩儿车的老爷们,女的少,小姑娘更少。
小眼睛朝蒋烟点了下头,“有事?”
蒋烟犹豫一下,转头看到墙上的照片,都是改装过的摩托车,她嗯一声,“改车。”
小眼睛从上到下审视蒋烟,女孩儿是标准的美人坯子,长发过肩,脑袋上扣了顶鸭舌帽,身量娇小,皮肤嫩得能掐出水儿,手更嫩,怎么看都不像玩车的。
“你玩车?”
蒋烟点头。
“成年了吗。”
“成了。”
“有车本儿吗?”
蒋烟又点头,“有。”
行吧。
小眼睛放下手里的扳手,“车呢。”
蒋烟:“今天没带,我就先问问。”
小眼睛把放下的扫帚又拎起来,“得先看车况,明儿把车拉过来再说吧。”
蒋烟提了一下肩上的包,装作无意间看到门口的车,“你们这也能改越野吗?”
小眼睛看了眼那车,“能改,但一般不接活,这我们老大自己的车,改着玩的。”
“哦。”她随口问,“他在吗,我的车是他改还是你改?”
对面男人眯起眼睛,心中了然,“小妹妹,你不是圈儿里的吧。”
蒋烟奇怪地看着他。
小眼睛笑了,“这地儿这么偏,能摸过来的都是圈子里的熟脸,要么也是谁介绍,你连我们这儿的规矩都不知道——”
他走到墙角把扫帚随手一扔,“烬哥不轻易接活,那得是绝版好车,要么行家高手,他才有兴趣。”
他把门口一把椅子踢到旁边,抬手往下拉卷帘门,“明儿带车过来吧,我给你看看。”
蒋烟撑着伞后退一步,不死心问:“那他现在在吗?”
小眼睛有些不耐烦,“不在,明儿来吧,关门了。”
看样子小眼睛不住这里,门口的灯关了,卷帘门一拉,里面应该没人,蒋烟在门口站了一会,想起他刚刚的话。
烬哥。
不知道是哪个烬。
小眼睛关完门已经走了,蒋烟愣神儿几秒,随后回到原来那条路。
这里虽然偏僻,好在路灯没坏,街边还有不少店铺没关门,雨渐渐小了,蒋烟伸手在伞外试了试,毛毛雨,她收起伞,钻进一家小旅馆。
这几年在国外念书,虽然蒋彦峰给了她足够多的钱,但这个世界上不能用钱解决的事太多了。蒋烟早就磨练出来,一点不娇气,胆子大,也不认生,什么环境都能适应。
这地方的小旅馆条件不会太好,她有心理准备,洗漱用品都在大箱子里托运走了,她凑合着用了旅馆里的,胡乱洗了把脸就钻进被窝。
九月底的天气早晚温差大,她把空调打开,调了个舒服的温度,整个人蒙进被子里,连头都没露出来,一觉睡到大天亮。
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发小江述打了个电话,让他帮忙弄辆摩托车过来。
江述有些懵,“什么意思,你不是应该在飞机上吗?”
蒋烟说:“我没走。”
江述:“……”
蒋烟没跟他提那件事,只说自己还有点事没办完。
“你胆子太大了,学校那边怎么办,你爸呢?”
“江述。”蒋烟从床上坐起来,揉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你先别问了,到底能不能帮我弄辆摩托车?”
江述马上说能,“地址发我,中午之前我过去。”
江述家在岳城也有些名号,俩人从小就认识,革命友谊深厚。
蒋烟收拾完一直等到上午十点,江述说还有半小时到,她退了房,又去了昨天的车行。
跟昨晚一样,车行大门敞开,门口的地被扫过,还洒了些水。
那辆越野还在门口停着。
屋里依旧没人,蒋烟绕过地上的车轴支架,散碎零件,走到玻璃隔断前,看了一会里面摆着的两辆摩托车。
旁边有个门,门虚掩着。
这似乎是间休息室,有张单人床,左边一整面墙的铁架子,上面摆了不少摩托车零件,中间夹杂着几个奖杯,奖杯放的特别随意,有一个还倒了,静静躺在一堆轴承中间。
架子对面有张小沙发,年头有些久,边缘已经磨破了皮。
男人就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一条长腿曲起,靠在沙发靠背上,另一条腿搭在扶手上。
蒋烟远远看了他一会。
心跳不受控的加速,她深吸一口气,侧身进来,悄声走到他身边,蹲在沙发旁。
这样近的距离,看得更清楚。
太像了。
蒋烟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他就是他。
她掌心撑着下巴盯着他看,嘴角不自觉弯起来。
这男人长得真好,跟以前相比,褪去了脸上的少年气,变得更刚毅,有棱角,睡着的时候眉头微微蹙着,有些严肃,看起来有些冷,但蒋烟清楚记得,他将手伸向她时,怕她害怕,对她温柔地笑,哄她伸手抓住他。
蒋烟调整呼吸,做足心理准备,指尖轻轻捏住他左侧领口的边缘,一点点拉开。
敞开的领口越来越大,她紧张起来,下意识屏住呼吸,没等拉到纹身的位置,眼前的男人忽然睁开眼睛。
眼神清明,哪有一丝睡意。
他抬手握住颈侧拉扯他领口的小手,语气无波无澜,“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