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云晚年得子,觉得自己宝刀未老,恨不得昭告天下,几个儿子都打发出去报喜,先是翠姑娘家,然后是翠姑的叔伯兄弟家,最后是各个亲戚家。
来张家报喜者便是苗云第二个媳妇生的小儿子苗宽,业已娶妻生子。
秀姑接到喜鸡蛋,道声辛苦,苗宽说明日子,便告辞离开。想到自己老爹曾经看上过眼前的妇人,苗宽就觉得尴尬。
张硕回来见到桌上两个朱红色的鸡蛋,诧异道:“谁家添丁了?”不然不会送红鸡蛋。
秀姑倒了一碗温开水与他解渴,笑道:“翠姑生了,是个儿子,苗家打发人到处报喜。”她虽不喜翠姑的性格,但是翠姑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好是歹她都得承受,闻得她头胎得子,也替她高兴,在这个时代生了儿子才是保障。
“儿子?”张硕大手放在秀姑腹上,眉眼带笑,“咱们以后也会有,应该来了吧?”
秀姑经期的日子张硕清楚得很,已晚三日没来了。
苗云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都能生儿子,他比苗云小了二十岁,肯定能和媳妇生个大胖儿子。目前膝下仅有一子的张硕期盼之心日益旺盛。
秀姑拍开他的手,嗔道:“我怎么知道?”日子浅,谁知道有没有?
张硕知道媳妇不好意思了,嘿嘿直笑,“到日子我送你去,你可得小心点,咱家攒了鸡蛋,买两斤红糖、两斤馓子够了吧?还要买什么?我去弄来。”他可舍不得累着媳妇。
“比着我娘家三叔和我爹娘给,给多少看他们,咱们急什么?十二日才吃喜面呢!”秀姑想了想,依她三叔三婶那股子小气劲儿,正值战乱时期,送粥米时数目肯定不多,自己家何苦送得让人眼红?红糖和馓子都很贵。
张硕一想也是。
话虽如此,秀姑仍然准备了两斤油炸馓子和家里的两斤红糖,第十二日一早,她擀了点面条,把壮壮和满仓托给云母和柳雪莲照顾一日,便坐着铺着厚被的骡车回大青山村的家里,数了二十个鸡蛋,一起放进箢箕里,又从陪嫁布匹中裁了三尺大红碎花棉布盖上。
张硕一手挎着箢箕,一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秀姑往苏家走去。
秀姑经期一向准确无误,半个月没来,这说明已经有喜了,只是日子浅,得过些日子再请宋大夫诊脉,张硕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哪有那么娇贵了?大夫还没诊脉,你倒是殷勤得很!”秀姑担心是空欢喜。
张硕理直气壮地道:“不管有没有,疼媳妇是应该的。有了,咱们一家子都欢喜,没有,咱们以后再生就是了。”对媳妇好一点没错,媳妇吃得好睡得好身体好,以后生的孩子才好啊,这是老人们常说的话。
秀姑抿嘴一笑,眉梢眼角柔情无限。
到了苏家,苏大郎拉走张硕去堂屋里说话,秀姑揭开花布,把箢箕里的东西亮给苏母看,“娘,家里准备了些什么?我们不能越过你们。”
“应该的,你们给得多了,显得旁人不够体面,大家心里肯定不高兴。”苏母仔细数了数箢箕里的东西,道:“馓子别带了,红糖减一斤,鸡蛋拿十个,咱家才准备了一斤红糖和一斤馓子。面条、花布都很体面,咱家也就拿了二十个鸡蛋,比你多一斤白米。”
在村子里,这可是大礼,尤其是打仗的时候,苏母都觉得肉痛了。
秀姑依言拿出红糖馓子鸡蛋,直接放在娘家柜子里,问道:“三叔家那边准备得怎样?”
苏母撇撇嘴,道:“他们舍得准备白米细面红糖馓子花布鸡蛋?这大半年外头打仗,她家就剩一只母鸡,下的蛋还不够自己吃呢,啥都没准备不说,催生礼都没往翠姑家里送,可把翠姑给气坏了。报喜时,翠姑特地叫人送了几吊钱给你三叔三婶,还有小孩儿戴的长命锁、银镯子,叫他们把东西备齐了,带着长命锁和银镯子去,若是跌一点面子就找他们算账。”
这样,苏老三家才花大价钱弄了两斤红糖和两斤馓子,又弄了点白米细面和面条,一百个鸡蛋还是求爷爷告奶奶挨家挨户地买,好不容易凑齐的,花布是翠姑叫人送来的。
删减后,苏母悄声问女儿道:“你成亲也有一年多了,可有消息了?翠姑和周家的都有了,就你没有。你不急,我都替你急,没看你三婶那副狂样儿,天天在我跟前炫耀,跟得了宝贝似的。阿硕如今就壮壮一个儿子,又有这么大的家业,你多生几个才是正经。”
添丁进口可不就是得了宝贝?
秀姑笑笑,低声道:“经期半个月没来了,打算再过几日请大夫诊脉。”
“真的?”苏母狂喜,拉着她的手仔细询问。自从那年在城里看过大夫花大价钱配了什么人参汤调理后,经期一直非常准确,如今半个月没来,指定是有了。
秀姑笑道:“日子还浅,不敢叫人知道,娘别说出去,免得叫人说我轻狂。”
苏母猛点头,笑得皱纹舒展开来,“我晓得,我晓得,满了三个月才能叫外人知道。虽说没请大夫诊脉,但是你平时可得谨慎点儿,该吃的不该吃的,我说了你记着,千万别碰寒凉之物和活血之物,也千万别累着,跟阿硕说一声,前三个月最该小心。”
苏母唠唠叨叨,向女儿传授经验,直到外面有人来叫去苏老三家,她才勉强住口。
走在路上,见张硕挎着箢箕,扶着秀姑,苏母暗暗点头,面上笑容更盛,别人看见了都觉得奇怪,个个都赞叹说翠姑有个好大娘,生个儿子,大娘比亲娘都高兴。
只有秀姑明白苏母欢喜的原因,听了这话,肚子里好笑不已。
“媳妇,你笑什么?”张硕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秀姑的一举一动。
“我听别人夸赞咱娘心里高兴。”她才不会说实话呢。
凡是接到红鸡蛋的人家都在苏老三家会面,都是娘家叔伯家的大娘婶子,家家户户都挎着箢箕,说说笑笑,各自低声询问对方带了多少东西。至于苏老三家的,几样东西分了三个箢箕装,由翠姑的哥哥苏伟挑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准备去沙头村。
张硕舍不得媳妇挨累,驾了骡车过来,秀姑招呼娘亲和几个婶子上车,人和箢箕一起,差不多挤满了车,没坐上的就坐老苏头和苏伟赶的牛车。
翠姑爱面子,早早叫人把家里的牛车借给父母哥哥使。
李氏摸了摸身下半新不旧的厚被子,笑眯眯地打趣道:“秀姑,在城里住几日,你倒娇贵了,瞧这辈子铺得真厚,坐在上面竟不觉得颠簸了。”
张硕没和她们一起坐车,而是步行赶着骡子,挥了挥手里的鞭子,闻声笑道:“姨妈,我媳妇脸皮儿薄,你可别取笑她。被子是我铺的,一大早从城里往家赶,路上坑坑洼洼,有了被子,我自个儿坐着舒服。”
“瞧瞧,我才说一句,这就护上了。”李氏大笑,指着他的后背对苏母说道:“大嫂子,你说我做的这媒好不好?”
苏母点头道:“好,好得很。俺家秀姑有今天的好日子,全是弟妹你做的好媒。”
“秀姑,你在城里过得咋样?啥时候回村子里?”苏二婶有些感慨,谁能料到被休回家的侄女竟有这样的好命,瞧她头发油光水滑,皮肤又白又嫩,带着一股子淡淡的香气,哪怕作荆钗布裙打扮,依然能看出是好日子养出来的。
秀姑含笑道:“住在城里啥都不便宜,吃口小白菜都得花钱买,别说米面了,偏偏这时节买都买不到,倒不如住在咱们村里,荒山野岭还有几把野菜呢。没法子,总不能不吃饭吧?不得不让阿硕收猪时回家摘菜带进城,这才解决了。只盼着外面的乱子早些平息,到那时,城门不戒严不盘查了,我们就搬回家,早晚接送壮壮就行了。”
“那个造反的荣贼,真是杀千刀的狗贼!”
提起这场动乱,车上众人无不咬牙切齿,痛骂不绝。
“他以前过的日子多好啊?住着天宫一样王府,年年都有几万两银子和几万石粮食,又有无数的金银珠宝,还有一群美貌小妾,过得跟神仙似的,屙屎都用缎子擦腚,咱们老百姓一辈子都不敢想象。他可倒好,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带兵造反。”荣亲王以前的待遇都传遍了天下,衙门特地派人来村子里说的,因此大伙儿都知道。
很明显,这是朝廷的策略,善加利用舆论,激起百姓对荣亲王的痛恨。
随着车上人提起,其他人立刻赞同,苏家二堂婶道:“就是,就是,粮食一天一个价,要不是老张仁义,卖了两石麦子给俺们家,俺们家现在都喝西北风了。”
看向秀姑和张硕时,二堂婶满眼都是感激之色。
秀姑忙笑道:“邻里乡亲的,哪能眼睁睁看着大伙儿缺粮?我们家能做的就是把口粮和粮种之外的粮食卖给大伙儿,一文钱没少收呢!”自从卖了粮食,张家的人缘好了不少,村里村外缺粮缺得厉害,颇有几家闹事,唯独没找张家的事儿,外面来找事,大家都帮忙。
他们家做种的三十石粮种不是没人打主意,年尾年初那会儿,好些外村的人上门出高价买,老张没同意,村里人都没卖,怎么可能卖给他们?说是粮种,就得留着。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
育苗时,张家三十石的稻谷运到城里,与相熟的粮商换了三十石能做种子的稻谷,没办法,凭花多少钱都买不来。如今家里就那几石口粮,再没人打主意了。
他们家算是比较好了,稻种平安下地育苗,村里许多人家连做种的稻谷都没有。
不过,有地的人家基本留了种,没有粮种的那都是没地,或者赁地种的人。
大伙儿齐齐叹息,世道这么乱,纵然是风调雨顺,大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只盼着朝廷大军赶紧将荣贼给杀了,还有那个叫什么薛稼的大官。
话没说完,就进了沙头村。
苗云带着儿子孙子儿媳妇等迎他们进去,苗家富足,早就准备好了酒席,而他又是里长,亲邻好友无不赶来敬贺,竟办了十多桌酒席,虽说较以往简陋了些,可现在东西贵,有钱都买不到,八个大碗里有四样荤菜,真是不错了。
估计苗家杀了一头猪,瞧那大碗的红烧肉,大碗的排骨,啧啧,看得人直想流口水。大家一面向苗云道喜,一面吃着红糖茶泡馓子,悄悄这么说。
红糖意为喜庆,馓子意为多得贵子。
苏母从翠姑房里出来,叮嘱女儿道:“秀姑,你得多吃点。”给张硕生个贵子。
苗云穿着一件藏青绸缎衣裳,接受大家的恭喜,不住拱手道谢,劝大家多吃点,虽然红光满面,眼角的皱纹却十分明显。他挨桌道谢,没单独看向秀姑,其他人更不曾在意,谁家的女儿没有几个人家提亲?那叫一家有女百家求。
少时,苗云去产房里抱了孩子出来,大家一阵夸赞。
孩子包在大红襁褓里,眉目已经长开了,褪去了初生时的红皱,秀姑仔细看时,心中一阵讶然,怎么这么丑?
眉眼口鼻都不像翠姑,三分像苗云,七分丑陋,嘴歪眉斜。
莫非父亲年纪比较大生的孩子相貌丑陋这一说法是有道理的?父亲年纪大生孩子也有好处,据说孩子的寿命比较长。
秀姑前世都是道听途说,不明真假。
不过,苗云的年纪确实比较大,跟自己父亲差不多。
李氏赞道:“这孩子长得可真胖呼,一看就知道在娘胎里享福了。”至于丑陋与否,大伙儿都没在意,李氏当然也不在意,她察觉到孩子比较丑了,但是长大后五官张开,就会变样了。老人们都说,小时候长得俊,长大后会变丑,小时候长得丑,长大后便变得俊。虽然不能个个肯定,可是老人们流传下这样的话,定然有其道理。
“可不是,俺家翠姑生来就是享福的,孩子自然也享福。”苏三婶一阵得意,攥着手里的长命锁和银镯子,攥了松开,松开了又攥着,在众人眼光都看过来时,她才恋恋不舍地把长命锁和银镯子给外孙戴上,又给了一串钱作见面礼。
其他亲友也都给了,多则几十个铜板,少则十个铜板,不多时苗家就收了一小篓。
孩子抱进屋,秀姑吃着苗家送上的面条,底下卧着两个鸡蛋,看来苗云对翠姑和孩子确实不错,红糖泡馓子、长寿面卧鸡蛋,酒席是八个大碗,相当体面。
吃到中途,翠姑忽然让儿媳妇请秀姑进去说话。
苏母不放心,放下筷子,陪着秀姑一起。
翠姑躺在床上,捂着严严实实,她举目见秀姑身形苗条,体态轻盈,身上穿着藕荷色单襦,配着浅粉色裙子,虽是棉布缝制,却显得清秀文雅,眼里闪过一丝不屑和嫉妒,不屑是对于衣着的料子,嫉妒是秀姑居然越来越好看了。
见到翠姑,秀姑狠狠吃了一惊。
这是美貌的翠姑吗?皮肤粗糙、面带斑点、胖得五官都被肥肉挤得看不出昔日的美艳。
秀姑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生孩子居然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人说女俊娘,儿丑娘,莫非是因为翠姑怀了儿子的原因?
“以后大姐你有了孩子,也会变得和我一样,这女人哪,就得生个儿子。”看到秀姑依然没有身孕,穿着打扮十分寻常,翠姑终于放心了,没有自己过得好,自己就觉得高兴,谁让别人总是拿着她们两个人比着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秀姑很快就和苏母出来了。
“娘,你陪我去解手。”秀姑拉着苏母的手央求道,苏母二话不说,领着她去苗家建在屋后的茅厕,苏母显然来过苗家。
从茅厕里出来,秀姑突然看到远处草垛里露出一抹藏青色衣角。
紧接着,一个妇人出了苗家大门,往草垛子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