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姑年轻美貌,今年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年纪,手里又有积蓄,虽然是守寡之身,膝下又有一子,但是莫说她性子改了好些,便是未曾改变,村里村外愿意娶她的人也比比皆是。经历过天灾*后,活下来的多是身强体壮之人,本就男多女少的情况更加严重了。
翠姑说的人家不是别人,乃是张硕本家的兄弟,豆腐张。
豆腐张十岁时爹跟别的女人私奔,临走前把家里的几亩地都悄悄卖了,留下一无所有的孤儿寡母。豆腐张的老娘凭着做豆腐的手艺,好不容易才把豆腐张拉扯大,只是天灾*频繁发生,母子二人生活艰难,豆腐张蹉跎到今年三十岁,仍然没有娶上媳妇。
“豆腐张性子老实,又有手艺,虽说家里穷了些,但却是能过日子的人,就是人才寻常了些,配不上翠姑,不过翠姑既然愿意嫁给他,想来对他十分满意。而且豆腐张的老娘很喜欢狗蛋,连带对翠姑也很和善。”苏母絮絮叨叨地说明,看到女儿拿来的东西,不免抱怨了一声,“肉贵得很,家家户户都不见荤腥,你拿这么些东西回娘家,你公爹和阿硕能高兴?”
一条风干的猪腿、半只风鸡和半只风鸭,太珍贵了一些。
秀姑微微一笑,说道:“我公爹和阿硕都知道,而且提醒我送些给阿爷和爹娘尝尝。”她给林主簿家织补绣品所得的东西,自然由她做主,老张和张硕从来不插手。
苏母听完东西的来历,欢欢喜喜地锁进柜子里,“我原本正在发愁今年过年一口肉都没得吃,谁知你竟送来了,你侄儿们定然高兴。唉,老天爷不长眼,咱们家除了一头牛,其他牲畜家禽都在洪灾里没了,你大哥进城做工,也没见有卖肉的。”
从山上回来后见家里的牲畜家禽全部都没了,她心疼得几日几夜睡不好,可是避难时只顾着带上食水,根本顾不得家里的猪羊鸡鸭鹅。
倒是有几家带了牲畜家禽上山,可惜或病或死,反倒连累了人。
“娘,天灾已经过去了,咱们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等开了春我叫阿硕托人弄些猪崽羊羔也鸡鸭鹅崽儿来喂,养个一两年就出来了。”秀姑安慰一声,紧接着道:“没想到翠姑会嫁给豆腐张,苗云死了还不够三年吧?他们办婚事有没有妨碍?”
世道对妇人很苛刻,丧妇之夫随时可以再娶,守妻丧一年是有情义,而丧夫之妇不为夫守丧三年却是大罪。虽然太、祖皇帝登基后修改了这方面的律法,宽限寡妇再嫁,但是民间百姓可不在乎这些,毕竟衙门断案又不依照律法,倘或有人对寡妇起了坏心,一告一个准儿。
苏母叹道:“翠姑比从前大有长进,自个儿过活也不好吃懒做了,开春那时候就有不少人家提亲了,谁知她看上了豆腐张。苗云死了一年多,翠姑守二十七个月就算三年了,因而两家先说定这门亲事,等明年满二十七个月再成亲。豆腐张打了这么多年的光棍,家徒四壁又没有地,全靠赁地卖豆腐为生,好不容易讨到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急也不急这一年半载。”
“对,咱们宁可谨慎些,莫叫人拿住把柄。”平民百姓最怕上公堂,妇人对公堂更是非常畏惧,一旦上了公堂或者下了大狱,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
豆腐张和翠姑的亲事将将定下,就有人找上了张硕。
有苏家的人和翠姑,也有豆腐张母子,还有苗家的人,前两家和和气气,后者来势汹汹。
苏家和豆腐张母子的来意很简单,就是请张硕作证,和苗家签订一份字据,而后者则是冲着翠姑手里关于狗蛋的那份家产而来。
“狗蛋是我们苗家的子孙,不能把苗家的产业带进张家!”
翠姑站在堂屋厅中的下首,淡青色的褂子衬得她清艳如昔,冷冷地望着苗云的几个儿子,道:“别说狗蛋没有改姓,就算他跟我到了张家改姓张,骨子里他还是苗云的儿子,属于他的这份产业谁也别想抢走!再说,狗蛋那几亩地不是租给苗家人耕种了吗?怎么就带进张家了?那租子是用来养活狗蛋,给狗蛋攒钱娶媳妇,可不是给张家。”
关于这一点,翠姑早就问明白了,面对昔日继子时说话很有底气。
“你……”苗家人无话可说,而张家和苏家的势力都不容小觑,最让他们忌惮的自然是新里长张硕,翠姑怎么说都是他小姨子。
“没话说了就好。”翠姑淡淡一笑,转而对张硕道:“劳烦姐夫替两家写一份字据。”
既已决定再嫁,事情就要想得面面俱到。
张硕望了老苏头和苏老三及岳父、舅兄几眼,又看豆腐张母子和他们家的老族长,见他们都点头,足见来时已经商量好了,遂命壮壮去拿纸笔,叮嘱道:“拿衙门里发的。”笔墨纸砚价格昂贵,排解村中之事自然要用公中的。
壮壮进西间跟秀姑说了一声,果然取了笔墨纸砚出来。
“里头写什么?”张硕虽然知道这些事,但是没有做过,于是虚心向老族长请教,这件事主要就是他们张家和苗家之间的事情。
老族长喝了一口白开水,摸了摸白花花的胡子,道:“就写苏老三之女苏氏乃是寡妇再醮,携前夫苗云之子狗蛋进门,狗蛋来时有疾,日后生死皆由天定,如有不测,或病、或伤、或死,都与继父张小豆子不相干,苗家一族不得因此而责难于张小豆子。”
小豆子就是豆腐张的名字。
这份字据的用意非常明显,就是怕狗蛋以后出事,苗家责难豆腐张和翠姑。
张硕一一写明,递给老族长看过无误后,送到苗家众人跟前,年纪最小如今却阴沉沉不似常人的苗宽似乎认得几个字,看明白后低声跟大哥说了。
“还得写明一事,苗氏族中分与狗蛋的十亩良田和五十两银子等狗蛋成丁后悉数交给他,不能任由豆腐张和苏氏昧作私房钱。”苗家族长咬了咬牙,拿不到狗蛋名下的产业实在是不甘心,偏偏无可奈何,他拿不到,不能便宜了豆腐张。
张硕道:“他姨妈,你怎么看?”
翠姑想了想,道:“行,狗蛋是我儿子,我的儿子我怎么能不疼?不过,有一点得写清楚,我嫁到张家后不会和豆腐张动一文钱,但是如果狗蛋或病或伤,急用时张家没钱就得动这笔银子,花费剩下的钱等他成丁后交给他。毕竟谁都不能保证没有生病受伤的时候。”
“这是应该的。”老苏头和张家老族长同时点头,尤其是老苏头心中十分欣慰,翠姑性子改过后,人也聪明细致了许多,只盼着她以后安安稳稳地带着狗蛋和豆腐张过日子。
同出一村,各家为人彼此深知,老苏头对豆腐张满意得很。
苗家挑不出错,只能同意,按了指模后,拿着其中一份字据悻悻然地离去。
字据是一式三份,苗家拿走一份,豆腐张手里一份,剩下一份保存在张硕手里,以免日后苗张两家反悔,好替狗蛋做主。
以后,狗蛋就是世人说的拖油瓶了。
进城得邻人相托打油时,竹筒油瓶拿不下了就用绳子系上,油瓶不是自己的当然不心疼,经常拖在地上而行,故而拖油瓶含累赘之意,用在寡妇再嫁所带子女身上,难免就饱含了歧视之意,却也道尽了随母而嫁者的辛酸。
送走众人后,秀姑暗暗叹息。
老张扶着小孙子在腿上站着,道:“壮壮娘,你不用担心,立这份字据就是怕以后出事对苗家不好交代,豆腐张和他娘都不是刻薄的人,莫看狗蛋长得丑,眉歪嘴斜,不如咱家小野猪模样俊,偏偏就合了豆腐张他娘的眼缘。”
秀姑叹道:“我就怕他年纪大些,村里骂他拖油瓶,难免歧视他。”
回娘家几次她也见了狗蛋几次,虽生得黑丑些,却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就是反应较常人慢了些,至今还不会说话,倒是会走路了。
男孩子说话晚,村里也有三岁才会说话的,因此无人为此焦急。
老张和张硕父子无言以对,良久张硕才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我也是拖油瓶吗?”壮壮突然开口,俊俏的脸上满是担忧,心里也很难过,他知道现在的娘不是亲生的娘,难道他也是拖油瓶?要受人奚落?
张硕夫妻和老张扑哧一笑,好笑地道:“你是咱家的长子长孙,可不是拖油瓶。”
随后,张硕跟他说明拖油瓶的意思。
壮壮听完,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
秀姑心里不觉泛出一丝惆怅,前妻留下的子女和前夫留下的子女,在成婚后有着截然不同的地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变众人对寡妇再嫁携带子女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