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婶离去后,卧室内陷入一阵寂静。
半日后丽娘方叹息一声,道:“我原先只说生在繁文缛节甚是沉重的大户人家,父母子女之间皆被规矩束缚,若无严父慈母,又无天伦之乐,纵有锦衣玉食,亦人生之大不幸。也曾说虽然田园之家,粗茶淡饭,每日为衣食奔波,但是相亲相爱,处处见真情。此时才知道,不管是富贵也好,贫困也罢,都不能一概而论。”
秀姑失笑:“好好儿怎么生出这番感慨了?文绉绉的,叫我有些不适应了。”
“不就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有些应接不暇。”丽娘朝张三婶离去的方向努努嘴儿,“女孩儿与其生在红花这样的人家,真真是不如生在刻板迂腐的大户人家,至少大户人家讲究颜面,也有衣食可以将其养大,不至于被溺死,或是被送人。命运虽各有悲哀,但总强过生来溺死。总而言之,生在宽裕如你家的田舍之家才算是比较自在,也不必为衣食奔波。日后若是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感慨不如生在田舍之家,就让她来感受一下许多百姓人家对待女儿的态度。身处锦绣绫罗之中作此感慨,倒和我从前一样矫情。”
秀姑同叹,脸上带着一点凄然,一点因重男轻女而产生的凄然,或者说,还有一点点很明显的控诉,因为不论古今,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要想真正做到男女平等,大概自己前世所处的年代还要花上几代人的努力。
嗯?秀姑心底突然掠过一丝疑惑,她记得江玉堂是脱籍的戏子,丽娘是脱了籍的丫鬟,怎么听她的语气倒像是出身富贵的千金小姐?不过她刚来大青山村时气度确实不俗,看她教自己和壮壮小野猪的礼仪和大户人家的规矩,也不像是丫鬟。
再看丽娘低头在针线上扎了两针,似乎没发现自己说漏嘴,秀姑便掩住了所思所想,没有追问,反而接口道:“正如你说的,宽裕些的田舍之家最自在。追根究底,山村之中许多陋习还是贫困所致。如果红花家生活宽裕些,就算没达到大富大贵的地步,生了女儿养得起,也就不至于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然贫困不能作为……”
话尚未说完,就被端着碗进来的翠姑打断:“照我看,追根究底啊,是和人的品行有关。但凡有一点为人父母的良心,就不会把女儿溺死或是送人,山后刘家村不就有一家,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经常借粮食,比红花家日子过得还艰难,连生了八个女儿何尝溺死过一个?又何尝卖出去过一个?要是红花二胎三胎女儿换不来钱的话,只怕也是被溺死的下场。”
秀姑又笑又叹,道:“我话还没说完呢,都叫你说了。我下一句话就是贫困不能作为溺死或者遗弃女儿的理由,说到底还是没人性,倒和你的话不谋而合。”
翠姑点头,把手里垫着手巾捧着的碗递给堂姐,“外面人都在帮忙收拾,姐夫不好进屋,叫我端来给姐姐吃,用手巾垫着,仔细碗底烫。紫砂锅炖的嫩鸽子汤,我大娘守着炉子炖的,从早上炖到现在,已是大半天了,肉几乎都化在汤里头了。”
丽娘忙拿了一个靠枕放在秀姑身后,令其半倚着。
翠姑则拿起丽娘做的针线,竟是红绸子面细棉布里的肚兜,扎着踏雪寻梅的花样,那梅花却是江家院子窗外种的腊梅,娇黄婀娜,极有傲骨,“好精巧的绣活儿,就是尺寸太小了,瞧着不像给小宝做的,也不是大人穿的。”
“这不是嫂子生了双生子吗?多喜庆的事儿,多少人都没有的福分。小宝上学去了,我在家里闲着没事干,就拾起旧日的功夫,绣两个肚兜给孩子覆肚遮风,已绣好了一个水仙花样的,这个绣完了一起送过来。”丽娘笑嘻嘻地说道。
翠姑听说,倒是记起一件要紧事,忙向秀姑道:“姐姐,求你一件事儿。”
秀姑拿着汤匙舀了一口汤入口,咽下去后问是何事,只见翠姑有些忐忑地道:“小野猪和小宝小小年纪就跟县令家的少爷一起上学,将来又是文曲星。我知道我们家狗蛋没那福分,也不羡慕。只是,狗蛋比小野猪还大一岁呢,天天在家里看着弟弟到底不像样,我想求姐姐出了月子,闲了教他认几个字,不用像我和他爹一样做睁眼的瞎子。他爹跟我说,这几年好好攒钱,过几年如果手里的钱够买纸笔书籍,就送他和他弟弟去书院读几本书,哪怕只认得几个字,也比我们连户籍地契都看不懂的强。”
村里虽然因为出不起笔墨钱,读书的孩子依旧是出自那么几个殷实之家,米氏家的虎子都退学了,但是越来越多的人清楚读书明理的好处,便是没有考功名的本事,去城里做账房先生也是一门营生,月钱高着呢。翠姑觉得比较幸运的是自己家堂姐就曾经给壮壮和满仓几个人启蒙,也先教过小野猪,无论如何都能教狗蛋不少东西。
“行!你这副样子,怕我拒绝不成?等我出了月子你就送狗蛋过来,没有纸笔也不要紧,从前壮壮用的沙盆还在家里,小野猪也用过,到时候削几支竹笔就行了。”秀姑一口答应翠姑所求,读书开智是好事,何况狗蛋乖巧老实得让人心疼。
翠姑大喜,连声道谢。
等秀姑吃完,又照顾她用温开水漱了口,苏大嫂进来,丽娘方和翠姑相继告辞,后者回家照顾幼子,前者回家等江玉堂接两个孩子放学。
江玉堂驾着马车,进了村就先把小野猪送到张家。
小野猪一下车就往院子里冲,双手挥舞,嘴里不住叫道:“弟弟,弟弟!”
没冲到堂屋门口就被老张张开胳膊抱住了,怕他带着一身寒气进去,朝江玉堂点点头,一边抱着小野猪进厨房烤火,一边说道:“小野猪只记得有弟弟,不记得阿爷了?亏阿爷还给小野猪留了一大碗羊肉汤等小野猪回来吃。”
“阿爷啊,我不叫小野猪,我叫张开疆。我已经是大人了,不是小野猪了。”小野猪瞬间被羊肉汤吸引住了,但听到祖父叫小名,立刻开口纠正,一本正经的模样极其逗人。
“好好好,是张开疆,张开疆,开疆拓土是好名字。不过,小野猪啊,就算你长得和你爹一样高壮了,你在阿爷眼里还是小野猪。”老张逗他的同时,快手快脚地拿了一个大碗出来,抓一把切好的熟羊肉和芫荽扔进碗里,从锅里舀了一大勺依旧滚烫的羊肉汤浇进去。
虽然急于看娘亲和弟弟,但是下午刚刚吃过点心的小野猪肚子确实饿了,入座前乖巧地说道:“谢谢阿爷,阿爷一起吃。”
老张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自己也盛了一碗汤坐在桌边。
果然孩子需要从小时候教起,小野猪才多大啊?就这么懂事了,自己不坐,他也不入座,坐下后的姿势端正,吃肉喝汤时听不到一丝吧嗒嘴和碗筷相碰的声音。壮壮小时候也很乖巧,但是在这么大年纪时,受自己和儿子的影响,饿极了,先入座或者先拿筷子吃饭是常事,不过秀姑进门后受她的陶冶教育,壮壮已经完全改过来了,礼仪十分周全。
老张对秀姑这个儿媳妇是越来越满意了,自己一下子又抱上两个大胖孙子呢!虽然生来不如小野猪壮实,但都有五斤多重,跟壮壮出生时差不多。
只有一个儿子却已经有四个孙子的老张高兴得在睡梦中都能笑醒,两个小孙子出生当天他就融了妻子遗留下来的几样金首饰,去桐城找金匠打了两个长命锁,两个金项圈,两对金手镯,这是壮壮和小野猪都没有的待遇。
老张以前就想过把妻子遗留下来的首饰给儿媳妇,只是想起来的时候不得空,得空的时候想不起来,就一直没给,反倒是自己打仗时得的几样东西早早给了慧眼识货的儿媳。打过金锁金项圈金手镯,今儿一早给孙子戴上时,老张就把剩下的首饰一股脑包起来,让张硕拿给秀姑。这可是他们老张家的大功臣,将来必须在族谱上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婴儿不适合戴首饰,一是婴儿经常啃拳头,怕手上的镯子入口,不干净,二是怕婴儿抓项圈勒着脖子,所以戴了这么一天,晚上秀姑就给摘下来了。
“阿硕,今儿很多人进来看孩子,都给了见面礼,或者送了长命锁项圈一类的首饰,尤其是县令夫人和林主簿夫人、丽娘都给了重礼,以后咱们得回礼,我怕忘记了,我说,你拿笔记下来再收进首饰盒,赶明儿一块放进地窖收着。”秀姑把手里的碗递给张硕,提醒道。
她现今每日进食五六次,多是汤水浓粥一类容易消化的食物,不然奶水不足以供两个儿子食用,这不,距离喝完鸽子汤才过一个半时辰,她就又喝了一碗小米粥。
张硕答应一声,洗完碗,果然取了纸笔进来。
秀姑的记性极好,加上发生在今天,顺利地把今日送礼的人从明月开始念出来,“县令夫人给了两个金项圈、两个金锁、两对金手镯、两对金脚镯和四端表礼;林主簿夫人送了两个金制长命锁、两对金手镯,林小姐出嫁时我们才上了二两礼金,明儿林主簿家娶儿媳妇,备重礼,你也记在心里;丽娘也送了两个金锁、两对金手镯,还有两匹说给你儿子做尿戒子的细棉布、几身小宝没大狠穿的衣裳。瑞儿家越发过得好了,银珠送的礼只比县令夫人少了表礼,但却多了银首饰,一式两份,六件俱全,另外还有李淑人觉得双生子罕见特地命她捎来的东西,乃是赤金六件两套,绸缎四匹。我爹娘给两个小外孙打了两个银锁,两对银手镯、两吊钱并衣裳包被斗篷摇篮等物,大哥大嫂各给一对银镯子和一吊钱。其他都是给了钱,多则一吊钱,如葵哥和翠姑,少则百十文,多是邻里乡亲,你我几个嫡亲的叔伯姑姨家都是三百钱,堂兄弟家是两百钱。哦,对了,张里长家除了两百个钱,还送了两个银锁。”
张硕记录时掩不住脸上的惊诧之色,随即想到一些人送礼是本身和自己家交情好,加上其家富裕,一些人送礼乃因自家和县令家来往厚密所致,立时坦然,横竖以后自己家有还礼的时候,倒也没有什么当不起。
将东西一一收拾好,首饰和老张给秀姑的一起收进首饰盒里,铜钱入箱。
临睡前,秀姑又跟张硕提起翠姑所托,感慨道:“读书是好事,开智、明理、知事,懂得忠孝仁义礼智信,免得被些达官显贵称之为愚民。”
“你还得带两个孩子,会不会累着?”张硕颇为担忧。
“放心吧,累不着,别人家一边带孩子,一边干活,我只在家照顾孩子,哪里能累着?况且我又不是正经的教书先生,想什么时候歇着就什么时候歇着。”
张硕听完,忽然有了一个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