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一到四月,青陵的雨水就会多起来。一连下了一周的雨,空气湿漉漉,浸润着无数水汽。
贺清时不喜欢下雨天,地面潮湿不说,连带着人的心情都会受到影响。
一入春,流感增多,他这两天受了凉,直接感冒了。
鼻塞,扁桃体发炎,很不舒服,连带着整个人的精气神也不太好。
感冒碰上下雨天,心情愈加烦躁。
车子平稳开进车库。贺清时从车里下来,撑开黑伞。
雨丝稀疏,敲在人脸上却格外寒凉。
对面停车位的车子也正好熄火。
“贺老师早啊!”系主任段文斌迎面和贺清时打招呼。
“段主任早。”贺清时一手提着电脑包,一手撑伞,嗓音沙哑。
两人并排往主教楼方向走去。
“听声音,贺老师感冒了?”
“嗯,前两天着凉了。”
“最近这天气忽冷忽热的,贺老师要多注意啊!”
“小感冒,不碍事的。多谢段主任关心。”贺清时客套地说。
“贺老师很敬业嘛,这么一大早就来学校。”段文斌四十岁出头,身材高瘦,架一副金丝框眼镜,模样斯文。
贺清时:“上午有课。”
段文斌抬手扶了扶镜架,“哪个班的课?”
“14级汉语言3班。”
“3班啊,3班学习委员江暖,这姑娘很不错。”
贺清时有些意外,抬了抬下巴,“段主任知道江暖?”
段文斌笑起来,“这姑娘学习成绩好,上进刻苦,系里年年评优评先都有她的份儿,很多老师都对她有印象。”
“江暖这学生确实不错。”两人走到主教楼一楼,贺清时对段文斌说:“段主任,我先上课去了。”
——
上午八点二十五分贺清时准时出现在教室。
将电脑连上投影仪,他清了清嗓子,开口:“我有点感冒,麻烦学习委员替我点下名。”
说着就从电脑包里取点名册。
不等他翻出点名册,就听见底下一个女生说:“贺老师,江暖请假了。”
他手一顿,微微抬头,看见第一排江暖常坐的那个位置空空荡荡。
“她怎么了?”从来没缺过课的学生突然请假,他不免询问一下。
同寝室的女生噔噔噔跑上讲台,告诉他:“江暖她人不太舒服,已经和辅导员请了病假了。这是请假条。”
他低头瞥了一眼,没太在意,转手就给放在了一边。
贺清时清了清嗓子,说:“那就由班长来点名。”
“是!”3班的班长麻利地从他手里取过点名册,一个一个念名字。
上午的课结束后,贺清时一刻不歇,直奔高铁站。他定了中午的高铁去望川。
十一点二十三分,列车准点驶离青陵站。
贺清时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风景飞速略过,速度之快,只留下虚无的一抹剪影。
书平整地放在包里。
他取出,轻轻翻来。扉页上一串狂草字,龙飞凤舞。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霍初雪的暗示他又如何看不懂。
只可惜,他已经荒芜了太久。就像是一间在荒野里废弃已久的小木屋,想重新亮起来,也是有心无力。
春生,注定不属于他这种在时间无涯中沉寂许久的人。
***
林瑶脱单,在西子人家定了包厢,请科室的同事吃饭。
乔圣晞轮休在家,没去。霍初雪一个人跟着科里的同事一起去了。
想来也是凑巧,就是之前高中同学聚会定的那个包厢。
一大群人吃吃喝喝玩玩,闹腾了好久,气氛很热闹。
中途霍初雪去了趟洗手间。
这次她长了心眼,仔细看了包厢号。
上次会走错包厢就是因为她把6看老成了9。
霍初雪今天一天三台手术,手术台站得久了,现如今乏得厉害。没那心力继续和同事们闹腾。
加之乔圣晞不在,她也觉得没意思得很,找了个理由,和林瑶打过招呼后就先走了。
从饭店离开,雨势渐大,雨点噼里啪啦敲打地面,漾起一圈圈水花。
车子经过之前那家日料店,鎏金的招牌在清冷萧索的夜色里悠悠发亮。
远远看到那招牌,霍初雪心思一转,冒出一个念头来。随后就靠边停了车。
她打算一个人到店里坐会儿。
收了伞,推门而入。
店里比外头暖和,暖意融融。大概是下雨天,店里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几个散落各桌。
她四下环视一圈,一个靠窗的位置上,一张熟悉的面孔撞入眸中。
贺清时一个人枯坐着,看着窗外,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
对面是繁华热闹的美食节,两侧商铺灯火通明,招牌莹亮。主干道上车流穿梭,行人遍布。街灯照亮城市的一角,光影之下,雨丝浓稠。
她静悄悄走过去,裙摆摇摇,步履轻盈。
站在贺清时对面,也不出声,抬手敲敲桌面。
桌上几样精致小菜,碰都没碰过。
贺清时被人拉回现实,倏然一怔。扭头却见霍初雪娉婷站在她面前。红色长裙将腰身掐得纤瘦,不堪一握。
“贺先生在看什么?”她盈盈一笑。
“没什么。”他敛了敛神色,忙站起来,声线低迷,有浓浓鼻音,“好巧啊霍医生。”
霍初雪压住裙摆,往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瓷白的酒杯上面,“贺先生这是借酒消愁?”
“没有。”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失意,贺清时矢口否认:“我一个人没事,来这儿坐坐。”
男人逃避躲闪的眼神她看在眼里。
店里很暖,气压低。贺清时觉得自己胸腔沉闷,有些透不过气来。
抬手解了衬衫的扣子。
先是解了一颗,随后又是一颗。
霍初雪注意到他这个动作,盯着他半截白皙的锁骨,看了数秒。
嗯,很性感!
过了一会儿,她径直站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去一个好地方。”
***
霍初雪开车,车子开出市区,进入高架,七拐八拐,也不知道究竟要开往哪里。
贺清时靠在副驾上,一直闭目养神,也不问霍初雪究竟要带她去哪里。
水天连一线,灯火一闪而过,远远映出古镇的一角,雨雾里,生生变成一帧飘浮的剪影。
贺清时这才知道霍初雪带她去了乡下水乡。
“糖水镇?”他嗓音嘶哑,精神瞧着也很疲倦。
“以前来过吗?”
“之前带学生做古文化调研的时候来过这里。”
“我老家。”霍初雪熄了火,解下安全带,“走吧,带你逛逛。”
晚十点,小镇依旧热闹,很多店还没打烊,灯火通明。
两人各自撑一把伞,沿着河边慢慢走。
游船时不时经过,船桨掀动水面,水波荡漾,水流声一阵盖过一阵。
雨打在石板路上,湿答答冒着水花儿。
鞋底踏过,携风裹雨,一身料峭清寒。
霍初雪的裙子太长,泥水沾上裙摆,落下泥渍。
可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步伐轻快。
“裙子。”贺清时出声提醒。
她毫不在意,“不碍事,回去就换的。”
认识她至今,他也知道这姑娘是不拘小节,随性而为的个性。遂不再提醒。
慢慢转一圈,霍初雪问:“风景如何?”
衬衫领口敞开,有风钻进去,脖子那圈微微发凉。贺清时欲抬手扣上,可一想到霍初雪会看着不舒服,遂作罢。
他从裤袋里摸了根烟出来,自顾点燃。淡淡的青烟冒出来,被风吹散开,烟草味四处流窜。
他就着滤嘴吸一口,慢腾腾说:“挺漂亮的。”
男人抽烟的动作赏心悦目,霍初雪没管住眼睛,多瞧了两眼。
夜风灌满他裤管,男人清瘦,气质疏离,遗世而独立,犹如天外仙人。
她徐徐说:“早些年镇上还没有开发,那个时候古建筑保存得很完整,原始风貌也更为浓厚,比现在漂亮很多。有种质朴的美感,久经岁月沉淀的那种。我特别喜欢。每次心情不好,我就会回来转转。沿着河边走上一圈儿,一座座桥踏过去,再回去心情就变好了。我妈妈说我这人从小就会自我调节,不会被坏情绪困扰。”
她这些话看似说得自然,也就随口这么一说。可事实上,句句都是说给贺清时听的。聪明如他,心里通透明亮,又如何不清楚。
看来这姑娘早就看出他心情不好,可却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问,直接带他到了这里。
下午从望川回来,他的心情糟糕透了,濒临失控。而现在小桥流水人家,走走停停,坏情绪一扫而空,阴转多云。
印象里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在意过他的情绪了。
“谢谢。”贺清时把烟掐灭。
霍初雪轻快笑了笑,没说话,长发飘飘。
两人走到一座拱桥上。那桥上了年岁,历尽时光淬炼,痕迹明显。
两侧商铺的灯光远远映照过来,“明远桥”三个繁体字映入眸中。
霍初雪立在桥头说:“我们糖水镇一共有一百三十五座古石桥,你站着的这座是最古老的一座,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
她迎着风口,风掀起她的裙摆,身段纤柔。昏沉沉的光线之下,她的那双眼睛很亮,荧光闪闪,好似有流萤飞舞。
她领着他走向桥中央,“这里视线很好,是不是很漂亮?”
拱形桥正中间最为高耸,站在那里,视野开阔,大半个小镇的风貌都尽收眼底。漂亮,而让人沉醉。
“前面那座楼是什么?”贺清时的眼睛捕捉到一栋古楼,那楼很高,应该是整个小镇最高的一座建筑。
他有轻微近视,这是夜间,又是下雨天,看不怎么清楚,只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大字,“糖水人家是吗?”
“对,糖水老家,我们糖水镇的网红酒楼,大众点评上评分8.9,人气特别高。”她颇有一股自豪感,眼尾透着光,“报我的名字可以打八折呦!”
“哦?”他挑眉一笑,心情大好。
如果霍初雪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看到贺清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