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俞氏也是顶聪明的,她虽有心护着陈沅知,却也不能在明面上直直地表露出来。掌管后宅,唯有倚着“公正”二字,才能教人心悦诚服。深闺里姐妹二人之事,来龙去脉她尚且不清楚,由她开口未免有失偏颇。
陈容知一早醒来就又哭又闹地非要讨个说法,眼下陈沅知就在跟前,有什么事还是当着面说最为稳妥。
“二妹妹有何话要同我说?”
陈沅知也不推让,云淡风轻地拨弄着腕上的玉镯子。耳间的一缕黑丝轻轻地垂挂在鹅黄的衣袖上,如丝线织衣,愣是给原来素雅的衣衫平添了几分明艳。
陈容知抿了抿嘴,一双握着扇柄的手拧在一块,扭捏了好一会也没将事情说出来。
她委实不知如何开口。
因她只要一开口,所有的事都会事无巨细地暴露在眼前,不仅丢了脸面,还会失了老夫人的信任。
当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俞氏见她不开口,便替她将事情说了出来,总不能一直将事情拖下去,平白无故地消耗时辰。
“容儿方才对我说,你将那闲风宴的帖子拿去烧了?可有此事?”
陈沅知终于抬眼瞧了一眼陈容知,虽在府内不需出门,陈容知今日的打扮也依旧是招摇至极,锦衣玉珠,一身富贵荣华。
平心而论,陈容知确有几分姿色,带出去赶赴宴席,倒也长国公府的脸面。只是她这二妹妹颇有
心计,总是见不得比她好的,就算旁人不招惹她,她也要自己生出事来。
蠢到极致。
拿闲风宴的帖子来说,烧与不烧,她又是从何得知的?
陈沅知转过身子,对着银荔和晚橘小声呵斥了几句:“这话怎么传出去的?是我平日管你们太松了,这才叫你们松了嘴,净忘外边传话?”
银荔和晚橘一听,通通跪在地上。
“祖母你看!长姐定是不愿带我和瑾儿去,这才烧了帖子。”陈容知自以为陈沅知认下了此事,是以语气骄纵,端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满脸的不饶人。
“容儿虽比不上长姐有这么多些人宠着护着,可说到底也是国公府嫡出的二小姐,是同俊哥儿一胞所出。长姐如今这般羞辱我,往后这国公府,是不是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她的声音带着细微地哭腔,一下一下地直捅人的心窝子。若不是陈沅知有幸听过好几出同样的戏码,她险些就要捏着帕子一同落泪了。
此时陈沅知一言不发,只是低着眉头浅浅地笑着。她的殊荣恩宠,乃至国公府的部分显耀,哪一件不是以她娘亲的命换来的。
陈容知说得轻巧。
她大约是忘了,国公府主母的位置便是她伙同吴氏钻了空子,硬生生地挑在丧期,踩着陈沅知娘亲未寒的尸骨一步步爬上去的。
故而,无论国公府的门楣如何显耀,有多少名流俊杰趋之若鹜,她都丝毫不为之所动。
后宅的明争暗斗,她看多了,也生了厌倦之心。
时常想着自己若能置身事外那就好了,可偏有人不让她如意。
脸都伸到跟前了,不打也不痛快。
“二妹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只要有我在一日,定不会让府里的人欺了你去。”
陈沅知这话说得极为漂亮。
既蕴含关切,又告诫她长幼有序,礼不可废。
嫡出的二小姐又如何,有她一日在,名门之流率先想到的依然是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当今皇后的亲侄女,这等名头总是高过她一筹的。
陈容知扶住了躺椅的把手,这才将将撑直了腰背。
“祖母。”她自知说不过陈沅知,只能将满肚的怨气吐向躺椅上的老夫人俞氏。
俞氏颇有头疼地揉着眉心,闭着眼深呼了一口气:“好端端的,你烧帖子作甚?”
陈沅知缓缓起身,青葱玉指点了点自己额间,思忖了良久,眉间淡然如和煦春风,细细地问道:“祖母,我何时烧过闲风宴的帖子?”
她垂眸问跪在地上的银荔和晚橘:“何时烧的,我怎么不知晓?”
银荔和晚橘互看一眼,连声否认道:“姑娘自拿到闲风宴的帖子后,便一再嘱咐奴婢好生保管,更遑论是烧帖子呢。”
晚橘从袖中掏出三枚竹木简,陈容知瞳孔骤缩,一把夺过,翻来覆去瞧了好几遍,竟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她的手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盯着帖子道:“祖母,这帖子定当是假的。”
俞氏一手摁着藤椅的把手,一手指着陈容知,气得胸口起伏不断:“胡闹!闲风宴的帖子皆在竹简背面刻了平宁郡主的方印,又岂会有假?”
陈容知将帖子翻至背面,指腹划过处果然刻有一方印章,章子上刻着圆劲均匀的小篆,凑近一辨认,俨然刻着“平宁郡主”四字。
她蓦地后退了几步,拉着老夫人的手申辩道:“祖母,方才长姐都认下了。如若帖子未烧,她又为何要责怪银荔和晚橘将屋内的话传了出去。”
陈沅知抚着老夫人的胸口,接下嬷嬷递来的茶水,待老夫人顺了气,才回道:“二妹妹会错意了,我责怪她们并不是出于烧帖子的事。原是教她们好生保管,好好的一句话,也不知是谁胡乱传成这个模样。竟让二妹妹误会,以为我这个做长姐的存心跟你过不去呢。”
银荔和晚橘打小便来到国公府,跟了陈沅知足足十个年头,一片忠心毋庸置疑,她自是不会疑心到她们头上去的。
呵斥的话也不过是装腔作势地说与陈容知听罢了。
显然,陈容知当真了。
“自然是从你屋里传出来的,否则旁人怎会知晓。”
看着陈沅知从容得体的模样,她更是咽不下这口气,是以说话之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嘲讽。
“既是我屋里头的话,二妹妹又怎会知晓呢?”陈沅知顿了顿声,再开口便已加重了语气:“莫不是同我屋里头的人沆瀣一气?”
陈容知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屋里聚着**个人,皆怀揣着各样的心思打量着她。
她这才明白自己中了陈沅知的计。
她那长姐只有拿捏住了确凿的凭证,才会这般气定神闲地同她对峙。陈容知逐渐意识到,如此与她争执不休,决计不是明智的选择,讨不到甜头不说,只怕自己也要落入这滩浑水。
方才嚣张的气焰被倒头而来凉水扑灭。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放轻了
“长姐,不是我同你屋里的人有所勾结,分明是她们管不住嘴,什么话都往外头说。不信你去问问你屋里的玉霜。”
说到玉霜时,陈容知有意地瞥了一眼陈沅知,她有些庆幸自己说出了玉霜的名字,因为听到这二字时,陈沅知丝毫不错愕,显然是早已知晓玉霜背主之事。
眼下唯有将玉霜大大方方地供出来,才能撇清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得亏她有拿捏玉霜的把柄,也不怕这丫头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祖母,今日清晨路过玉凉洞的时候偶然听到的,容儿也只是道听途说,不曾想事情会是这番模样。”
俞氏望了一眼陈沅知,眸子深邃透着明光,是个顶清醒明理的老太太,她早已看清二人之间的权
谋斡旋,没有责怪惩戒,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又将目光移至陈容知的身上。
“闹了大半个清早的事,竟是一场乌龙。为这乌龙,我还特意差人将你长姐从进奏院叫回来。”
这事从明面上来说,错在陈容知,错在玉霜。奈何陈容知是国公府嫡出的二小姐,极好面子,若因此事重罚于她,她那护短的母亲吴氏定又要缠着陈国公声泪俱下的诉苦。
至于玉霜,嚼舌根也好,听墙角也好,此等人国公府是留不得的。
“容儿,还不向你长姐赔个不是。至于玉霜,国公府留不了她了。”老夫人一双清明的眸子忽闪:
“可她到底是沅儿屋内的人,就由沅儿做主将她打发了去吧。”
“祖母。玉霜的事我自会处理。眼下我倒是更为担心二妹妹。”
陈沅知扶起银荔和晚橘,替她们细心地掸去了沾在膝上的沙砾石子。
阳光透过碧绿的茂叶钻进窗子,斜照进屋子的光束里,藏着无数原本肉眼不可见的细小微末的灰尘。陈沅知盯着那束光,眉目渐渐舒展,露出明媚的笑。
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着下文。
“闲风宴一年一次,设于平宁郡主的京郊别院。往来宴席之人,不是高门贵女便是名流之士,沅儿带着二位妹妹一同前往,代表的便是国公府的脸面。可眼下二妹妹的言行委实算不得体面,忒沉不住气。若是宴上冲撞了哪位贵人,赔罪事小,丢了脸面才算大事。”
俞氏听后,陷入沉思。
一旁的陈容知忍着满肚子的火气,愣是不敢多说一句话。
今日一闹,老夫人对她已是失了耐性,若她再张口争辩,无疑是将老夫人推向陈沅知的阵营。
“要我看,开办闲风宴满打满算也还余小半个月的日子,前些天,我去宫里陪定安说话的时候,正巧遇上一教习嬷嬷。常嬷嬷是宫里的老人,最是懂得言行规矩。不如这几日,二妹妹就安安心心地呆在屋内,我将常嬷嬷请到府,帮她提点一二。”
闹了一早上,俞氏也乏了,这事本就是由陈容知挑起,学些规矩也是应当的。
想到这,她便做主点头了。
“好。那明日你再告假一天,去趟宫内,亲自接一下常嬷嬷,顺道瞧瞧你姨母和定安吧。”
二姑娘莽撞,三姑娘唯唯诺诺,与其他高门贵女相比,确实差了些。学些规矩是好事,国公府能庇佑她们一时,护不了一世。日后总是要入其他宅子独当一面的,现在不学规矩,总不能教她们以后吃了规矩的苦头。
陈容知自知得不到好处,也不愿在这多呆一刻,领了教训随意寻了个由头,就领着侍婢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生事的人都走了,陈瑾知还留在这做甚,她垂着脑袋,同俞氏说了几句话也离开了。
屋内只剩陈沅知和俞氏二人。
“扶我去院子里透透气。”
屋外黑压压的乌云褪了颜色,一片花白。金子般晃眼的太阳层层晕开,落在沾满雨水的石板路
上,一眼望去,像是银光铺地,璀璨耀眼。
莹白娇嫩的茉莉舒展花瓣,馥郁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陈沅知踩在石板路上,面上虽不露喜色,走路的步伐却是轻盈至极。
“祖母定是有许多话要问我。”
老夫人俞氏是个过来人,虽说白发鬓鬓上了年纪,实则心里比谁都清明。有些事与她年轻时的经历相比,不过是姑娘们过家家的把戏罢了。
方才在屋内,她一眼就瞧穿了陈沅知的心思,只因她懂陈沅知的秉性,这才顺着她的意欲没有挑明。
陈沅知也懂俞氏的良苦用心,俞氏于她,是整个国公府最亲近的人。她自知瞒不过祖母的眼,也无意隐瞒,是以开门见山、毫不遮掩地透露出自己的心思。
“那你同我说说,为何要戏耍你那二妹妹。”